困倦的我来到客厅，身上还穿着睡袍没换下，上周，我给埃琳娜夫人寄了信去，表示我对如此人才求之过急，但是想先了解下对方的意向，希望夫人可以代我转达问候，如有必要，我可以亲自到维克多森聘请。
“早上好，尊贵的爱丽丝伯爵，我是菲尼·格兰斯特，前来应徵管理员一职，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
“早安，菲尼小姐，这可真令我意外。”
还未收到回信的情况下，菲尼小姐直接到访，她稍微比贝拉年长几岁，着装精致典雅，茶褐色的盘发，戴着金线圆框眼镜，言行举止端庄大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温婉文雅的人，与埃琳娜夫人说的不一样，也可能是我还不了解她。
简单交谈过后，她向我出示了印有格兰斯特家族纹章的个人履历，和莱茵城皇家学院颁发的学位证书。
“菲尼小姐，像您这般优秀的人，仅做一位总管会不会委屈了你的学识？”
“决不会，爱丽丝大人，我有自信可以做好这份工作，请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我确实急于找一位总管，但看起来，菲尼小姐比我更心急，也毫不介意薪资暂时低于其他贵族家的总管，这使我难免心存担忧，
“那么，菲尼小姐，如果我给你这份工作，谁才是您效忠的对象？格兰斯特家族吗？还是，我？”
她不假思索的走到我面前，半跪下亲吻我的指尖，
“我会宣誓只效忠于您，爱丽丝·罗温伯爵大人。”
我压住心中的喜悦，直接问道，
“菲尼小姐，可以说说你选择我这里的原因吗？”
“实不相瞒，在这之前我的职业是家庭教师，但是由于一些误会，我被迫失业了较长时间，可恨的是安东尼竟然威胁我，如果不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会被安排与其他家族联姻，因此，恳请您给我一个机会，爱丽丝大人。”
政治联姻啊，身为贵族家的女孩总是无法逃脱这个命运，连索菲亚公主也是如此，
“但，凭你的学识与能力，找份好的工作应该轻而易举。”
菲尼连连摇头，说起那个使她失业的误会，她曾险些被自己的学生侵犯，反击后却遭对方诬告，说她行为不检点，诱惑贵族家的继承人并造成伤害，甚至有其他人站出来，揭发说这是她在神学院就养成的陋习，虽然最后在格兰斯特家族的施压下，对方撤销了诉状，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为的是削弱格兰斯特家族的影响力，这也使菲尼小姐变得声名狼藉，几乎没有贵族会接纳她。
“但您不一样，爱丽丝大人，您是唯一的女伯爵，同为女性，我相信您一定可以理解我的苦衷。”
“嗯，我当然理解你，菲尼小姐。”
“您愿意留下我吗？”
“当然，现在可是有一大堆事情要拜托你去做，菲尼总管。”
菲尼小姐激动的向我道谢，希望马上就开始工作，以彰显她的价值来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也乐得顺水推舟，把拖了许多天的文件都搬出来，从规章制度到征税调整，季节性农作物更替种植方案，对部分商贸交易的限制，组建武装力量的招募。
“菲尼总管，农作物征收的税率会不会太高了点？”
“并没有，爱丽丝大人，您不可以给农工们余裕，否则他们会进一步提出更多条件，您不可能满足他们所有要求，贪婪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只有控制他们的生活水平在勉强温饱的状况下，他们才会想尽办法增加种植产量。”
“那好吧，就按你制定的去办。”
有了贝拉的资金支持，宴会正在达芙妮和佩尔的安排下有序筹备中，这些头疼的问题需要快点得出结论，好在登台演说时一次性发表，我一直担心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不确定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领主。
二楼书房中，菲尼小姐不留余力的处理各类方案，向我证明了她丰富的学识和出色的管理能力，现在，该轮到我证明自己有资格担任莎罗纳德的领主了。
处理枯燥的盖章文件时，和菲尼小姐闲聊时，她说起，在来庄园的路途中，经过了几处其他贵族的领地，令她恐惧的是，这些领地或多或少都爆发了极为凶险的传染病。
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倒地而亡，比较严重的地区，大街上没有人在走动，荒芜的田园无人耕耘，洞开的酒窖无人问津，无主的奶牛在大街上闲逛，当地的居民却无影无踪，水沟和巷道里堆满了无处安放的尸体，肥硕的老鼠成群随处可见，景象一片凄惨，侥幸还活着的人，有钱些的就携家人财产外逃，至于不那么富裕的人们，能做的只剩无声祈祷，在神父或牧师都病死的寂静教堂中。
人们的交谈的话题都是某某病了，某某死了……黑死病席卷了众多生命。
菲尼小姐低头忙碌着手里的工作，
“您能想象吗？没有天空的闪电，也没有地狱的烈火，没有战争或者任何可见的杀戮，但人们在迅速地死去，神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世人？”
“谁知道呢，那些领主没有作出应对的手段吗？”
“或许有，又或许没有，据车夫所言，教会认为猫是魔女和邪恶的化身，带来并传播瘟疫，鼓动人们捕杀猫，大部分信徒都照做了，可还是没能阻止病情扩散，不幸染上那疾病的人就没有治愈好的，无一例外，一旦感染就会在三天内死去，与被宣判死刑无异，我姑且把那些地区都记下来了，短期内莎罗纳德不可与这些地方有通商往来，也必须禁止逃难的人们入境，谁也不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染病的人。”
“嗯，你说的没错，为了我们领地的安全考虑，是该这样做。”
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贝拉呼唤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焦急，我和菲尼小姐便放下手中的工作下楼去。
佩尔流着鼻血，似乎发烧了，昏迷不醒地躺在沙发上，贝拉则坐在她旁边，
“爱丽丝，快请医生来，佩尔小姐回来后突然晕倒了。”
我跟随李安嵐的时间不算长，但也多少习得了些医学知识，正准备上前检查佩尔的身体状况，菲尼小姐突然拦住我，我不理解，她拜托贝拉脱掉佩尔的衣物，显露出来的皮肤上有稀疏的紫黑色斑块。
菲尼小姐惊恐的说，
“来不及了，这女孩染上了黑死病……”
我思索了一下，
“冷静，总管，家里有专业的医生。”
我把达芙妮叫了过来，她听后上前仔细查看佩尔身上的病斑，我和菲尼小姐则离的远些。
“原来是鼠疫呀。”
“可以治疗吗？”
达芙妮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小意思，就放心交给达芙妮吧。”
随即达芙妮便回到工作室中调制药剂，菲尼一再劝说将佩尔小姐扔掉，防止我们也遭受感染，她不认为达芙妮可以治愈黑死病，我和贝拉给出的答案一致，
“菲尼姑妈，我们不能那样做。”
“总管，贝拉说的对，我不会舍弃佩尔，我相信达芙妮可以治好她。”
菲尼十分懊恼，
“爱丽丝大人，您不明白，您没有见识过这种传染病的可怕之处，我不能让您和夫人用生命冒险。”
“别担心，达芙妮保证大家都不会有事。”
达芙妮手中夹着几支试管出来，这下连我也不自信了，
“这么快！？”
“嘿，对达芙妮而言只是小事一桩，来，每人一支，树莓味的。”
“我们也要喝吗？”
“对，这可以避免各位被感染。”
菲尼拿着试管犹豫不决，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是在问这药水真的没问题吗？我微微摇晃了下澄黄色的药水，里边还有不少气泡，我闭眼一口气喝光了，没错，是树莓味的，口感和甜啤酒差不多。
达芙妮用酒精灯的火焰为银制小刀消毒，接着轻轻刮过佩尔身上的黑斑，病斑瞬间起了细密的红疹，然后倒上另一种药水，以湿棉布覆盖住处理过的地方。
检查所有病斑都处理掉后，给佩尔喂下了一支我们刚刚服用的药水。
达芙妮擦了擦额头的汗，像等待被夸奖小孩子一样，朝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我笑着点点头，
“干的不错，帮大忙了。”
见佩尔的高烧退了，菲尼小姐不可思议的看着达芙妮，扶了下眼镜，
“还没结束，如果不能控制病情传播，会有更多人遭受感染。”
我问达芙妮，
“达芙妮医生，有什么好办法吗？”
“可以把药水加入居民饮用水源中，但这并不能根除鼠疫病菌传播，要是能雇佣到专业捕鼠人来工作最好。”
我们都决定按达芙妮说的去做，贝拉留下来照顾佩尔小姐，菲尼小姐联系盗贼工会发布招募的委托，达芙妮和我在领地内的水井投放药剂，喝了掺药剂的井水会使居民产生可以抵御病菌传染的抗性，不过根据每个人体质参差，效果也有强弱之别。
病情很可能已经在莎罗纳德传播开了，这样毫无防备的出门无疑十分危险，好在达芙妮给我提供了装备，一身黑色长袍，头戴宽檐帽，再罩上一个乌鸦嘴面具。
是传统的疫医服装，人们口中黑色死神的使者，我担心这服装穿出去会引起恐慌，但转头一想现在的时间人们都在工作，居住区没有什么人，商业区的水源离人群密集处较远，可以放心去做。
长袍由多层布料制成，严严实实罩住全身，布料通过涂蜡的方式处理过，加上封闭的手套，可以有效防止唾液或血液的喷溅，当然，也可以防止肌肤与空气有所接触，面具喙的部分里面填充了各类药草。
穿上这套服饰的我，很快便感到沉重且闷热难耐，但是目前只能先忍受，我是莎罗纳德的领主，有义务保障民众的生命安全，他们是重要的生产劳动力，是我的财产。
“真是遭罪，当女仆的时候还有午间休息的闲暇呢。”
我一边苦苦抱怨，一边按着地图中标注的水源位置逐一投放大剂量的药水，我负责居住区，达芙妮负责商业区。
回到府邸时，佩尔已经醒来，贝拉给她放了几天假修养身体，我脱下的鸟人装扔给达芙妮去处理，浑身湿汗坐在花园里喘气，短暂的歇息过后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出来时，菲尼总管找上我，
“在盗贼工会发出的委托很快被一位吟游诗人接下了，最迟明天傍晚就可以抵达庄园。”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现在吟游诗人业务这么广泛吗？连捕鼠也会。”
接着我们探讨起了为什么莎罗纳德内鼠患泛滥的原因，
“这里的人都不养猫吗？”
“很遗憾，爱丽丝大人，在您到任前，领地内的信徒们也积极响应了教会，险些把猫杀戮到灭绝，怎么会有魔女能变化成猫呢？何等愚昧，真是荒谬。”
我苦笑了下，在继承爵位前，我可是与魔女变成的猫咪相处了很长时间，追溯起教廷发布狩猫令的时间点，恰巧是我和伊莎贝尔大人从那个偏远村庄离开时，她先后两次阻止我杀人，甚至还在樵夫面前开口说话，我依稀记得，因为井水中女孩腐烂的尸体，我们离开后不久，整个村庄就爆发霍乱造成了附近大量民众死亡。
大概是我和伊莎贝尔当时在那里留下了什么线索，被教廷的圣职者们查出来了，就把疫病的原因归咎到魔女和猫身上，无辜的猫咪们被屠杀殆尽，造成许多地方鼠患肆虐横行。
老实说，在见过那么多魔女后，我对魔女的印象改善很多，她们并不像书籍里记载的那样邪恶狠毒，不如说恰恰相反，除了可以使用魔力外，她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可为什么圣教廷会如此敌视魔女，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因为，魔女拥有力量吗？
足以撼动甚至摧毁教廷权威和信仰的力量，比如西尔维亚王后那样，或者伊莎贝尔大人，埃琳娜夫人这类的强大魔女，虽然她们没有想要摧毁宗教的念头，但她们拥有做到这种事的力量，严重威胁到宗教在世人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莱茵城有西尔维亚，维克多森有埃琳娜，艾尔文岭有伊莎贝尔，我是不是也该培养一位魔女？可以供自己驱使的强大力量，或者，我自己，成为魔女……
菲尼突然进入书房打断了我的思考，我不由得出了些冷汗，我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何等危险的念头，伊莎贝尔曾一再告诫过的，我没有学习魔法的天赋，不听劝告的话，会变成诺拉那样，索菲亚那样，被魔法诱导至走向自我毁灭。
“菲尼总管，你有什么事吗？”
“爱丽丝大人，恕我冒昧，我的侄女，就是您的夫人，贝拉小姐，您不能被她单纯的假象欺骗了，她是我兄长的亲生女儿，很难说不会把您领地内的信息出卖给维克多森……”
我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
“够了！如果你不想马上被解雇，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再也不许说出这种话。”
“……是的，非常抱歉，爱丽丝大人，遵从您的吩咐。”
我不想去怀疑贝拉，她是唯一一个，能在我面目丑陋时，身份卑微时，也会接受我全部的人。
庄园里还是有一个魔女的，莉莉丝小姐，虽然不那么可靠，但起码算是有一位了，可以安慰下自己，不再去思考那些疯狂的念头。
囚禁在我的内心的恶魔正在逐渐挣脱枷锁，侵蚀我的内心，它不再渴求杀人那样低劣的罪恶，我突然想起，在莱茵王城时，索菲亚公主与我在旅店露台交谈间，她说过的那句话，
“拥有力量的感觉可真糟糕，爱丽丝小姐，尤其是这份力量大到你可以支配他人生命，决定他人生死时，傲慢会逐渐侵蚀理智，生杀予夺的权利，化作极易上瘾的扭曲愉悦感。”
没错，这个恶魔，渴望的是权利与力量，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经常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再一次迷失自己的灵魂。
清醒过来后，我不经意间瞥见，书房窗户外的枝桠上停着一只安静的乌鸦，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深夜里，我和贝拉突然被菲尼小姐的惊声尖叫吵醒，是从走廊传来的，我让贝拉待在房间里，拿过手提灯披上外衣匆匆往声音传来点方向赶去。
扶起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的菲尼小姐，
“总管，发生什么事了？”
“爱丽丝大人，魔女闯入家里了！请您快逃去大教堂！”
“什么？”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委屈到要哭出来的莉莉丝小姐，莉莉丝解释说她想悄悄出来接杯水喝，却碰巧被巡夜的菲尼小姐撞个正着。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说服菲尼总管相信莉莉丝是因为生病才变成这样的，她半信半疑的接受了这个说法，在我要求菲尼关于莉莉丝的存在要对外保密时，她又能不假思索的发誓保证。
这次误会让我明白，菲尼小姐和我们不同，她是正常面世界的人，没有窥探过另一面的世界，相较而言，我更信任莉莉丝，因为我虽然不会魔法，但和安东尼先生或索菲亚公主相同，是早已属于这边世界的普通人，至于是否可以信任菲尼小姐，我还需要些时间观察和考虑。
希望菲尼对我宣誓的忠诚不是虚假的谎言，我可舍不得把庄园内唯一的魔女送去别处，毕竟莉莉丝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重要的战争武器。
直到黎明到来前我才返回卧室，贝拉小姐正坐在床边看书，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事无巨细的把这场误会告诉她，贝拉是知道莉莉丝真实身份的人，她能看出我的担忧，便说到，
“菲尼姑妈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我们得对她有所防备才行。”
我脱下外衣笑着说，
“这不好吧，菲尼小姐可是你的亲人。”
贝拉合起书抱住我，
“我只要有你在就够了，爱丽丝，你是我心里永远的第一位，其他任何人，都不重要。”
“我也如此，贝拉，只有你是我唯一的救赎。”
大概是我的偏见吧，感觉，和菲尼小姐的宣誓比起来，贝拉的告白要真实太多了，温暖的倦意下，我们一直睡到午餐时间才起床。
傍晚时分，吟游诗人如期而至，没想到来的是我十分讨厌的家伙，说实话，我真不想见到他，艾德恩·罗温，或者应该称他为，加百列。
我说明想单独和这位吟游诗人谈谈，让其他人先回避后，我讥讽的问，
“你这滑稽的装束是怎么回事？加百列先生。”
“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在为了达成目的付出努力啊。”
“你有什么目的？你又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加百列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
“我的理想单纯而坚定，回归圣堂，为此，必须要先让你拿回钥匙才行。”
我叹了口气，
“你冒险出现在我面前，这就代表，你知道钥匙在哪里了？”
他点了点头，我追问道，
“那你自己去拿钥匙就好了，我不会与你合作。”
“你会的，我看见了，你的灵魂已经开始缓缓复苏，你终会取回曾经属于你的无上荣耀，米迦勒。”
在他说出米迦勒这个名号时，我动摇了。
“……钥匙在什么地方？”
“维克多森的秘境中，遗憾的是，我的权柄使我不能踏足那里，只有身为守护者的你才拥有资格。”
我沉思道，
“我拿回钥匙，打开门，你回去，我就可以再也不用看见，你这令人恶心的笑容了，对吗？”
“理论上是这样。”
我愤怒的问道，
“理论上？你在耍我吗？”
“请不要激动，米迦勒，拿回钥匙对你我都有好处，这是绝对公平的交易。”
“……那好吧，你先处理掉鼠患的事情。”
他站起身准备开始工作，
“当然，这样我们的交易才算成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