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樱小姐的眸光中抽离，将岸边的鸡蛋拢在手心，放在水中浸着。
“不过既然是您手中的温度计、也有可能温度还是不准的，为的就是给我和艾林进行这种无意义思想教育。所以还是要以更没有温度的客观现象为准……”
其实这所谓最后的验证已经没有了丝毫意义。
樱小姐原本就没有说谎的理由、何况那双眼眸中的神情是那样的坚定——可惜他原本就是多疑的性格，无论如何也必须要验证到最后才能安定。
铛铛铛。
清脆的三声触地声、在靠近苏瑾手边的地方出现了三个浅碟子。
樱小姐从口袋中取出一台计时器、把时间扭到了10左右——
她双腿平直伸着坐在地面、右脚搭在左脚上，足尖左右晃着，嘴巴里含着一只勺子。
“时间到了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在那之前为了防止你偷吃，我就不给你们两个勺子了。”
“勺子什么的倒一点也不重要。”艾林从水下浮出——就在我的身边弹起，用指尖按压着碟子的边缘。
“就三个小碟子没关系么？难道说火怜姐姐不需要吃吗？”
“啊——”
她的眼角向左下角挪了挪——
“火怜酱的话……就算了。她虽然不至于到魔怔洁癖的程度，一般的食物也都会吃，不过像用大叔捧在怀里暖热的温泉蛋她应该完全不想吃。”
“也就是嫌弃我脏吗？”
“唔——人家已经尽量不说得那么直白了，您自己倒是很率直啊——”
樱小姐干巴巴地笑道：“您这自虐情结、随着年龄的降低也不能下降啊——通常不是年纪越大、越喜欢拿自己的缺陷玩梗么，您现在差不多变成小破孩了，也还是喜欢自虐耶。”
“我不是想自虐、是想讽刺你来着。”
他抓起一颗鸡蛋、轻轻捏住。
“说真的、即使是我自己——要吃这种东西都会有点犹豫，您倒是准备好了餐具，一副随时准备开动的模样，也太不挑了——相比之下，火怜姐姐比您像正常人多了。”
“纠正——”樱小姐打了个响指、用勺子敲了敲嘴唇的：“你这话只对了50%、然而说错话的部分太离谱了，所以给你打零分。”
“嗯？”
他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话——本来觉得是没什么问题的，然而稍微回想一次就发现了其中确实有着重大的疏漏——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感觉到冒犯——对方不提醒就算了，若是被揪着不放，确实是严重口误。
“发现了么？就算您想要夸奖火怜酱、听着您的夸奖，就刚刚这言辞不管是她还是我都很难感到喜悦——就直接用‘比您正常多了’就好啦，像正常人是什么鬼啊。不是人的群体会为了您夸奖一句‘你好像人’高兴么？投诚证明？啊呀、真是的，我们要是真想向人类投诚，躲在这是干吗啦？像幽篁姐姐一样直接在人类和非人混住的世界生活不就好啦？”
“……”
矫情吗？麻烦吗——
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矫情、如果每句话开口之前都要考虑一下对方不是人类的可能性而斟酌褒奖贬低之词，本来就容易过度思考的我就更难开口了。
然而——正如樱小姐所说，若因为事实而气急败坏、其实是深层次的某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偏移，那种不适感只是要重新矫正而已。
“啊、我没想那么多，对不……”
“NO。”樱小姐的食指和勺子的柄组成了一个“X”。
“欸……”我眼皮一跳、表情抽动着：“难道、我又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为什么是疑问句啊？”樱小姐用下巴指着艾林：“那边的艾林妹妹、你来替他纠正。”
“……”艾林面露难色：“樱小姐、您这会不会太严苛……事事都按照这么敏感的标准、本来就心重的小瑾会神经衰弱吧。”
“管他是神经衰弱、还是超级翻翻乐——若是你已经做出了你的抉择、那么对于他来说，这些破东西是早晚要习惯的。”
呃、确实，神经衰弱就是超级翻翻乐——可是没人说扑克牌游戏啊，真亏得她能把话题歪到那个地方去。
“就是……嗯、小瑾，你要道歉的话就坦率道歉——不想道歉的话可以什么都不说。如果在道歉之前还说一个‘我没想那么多’，虽然我知道小瑾你说的是事实——可是对于更敏感的存在来说，可能会认为你是道歉的诚意不够。
本来你什么都不说，人家还可以当作你就是不知道，非要强调一句‘没想那么多’不就像是比起对方内心的不适感，你更希望强调自己是没错的么？不是故意的么？简直就像是逼着对方原谅你一样……了……”
艾林很认真地向苏瑾解释着，本来音量是恰到好处的，说到后面却越来越小声了。
简直就像是说不下去了一样。
“……”
未曾设想过的问题。
尽管对方一提出来就能立刻了解、可是没有被提及就完全想不到的最基础的问题。
认为对方太敏感，有时候，反而可能是自己的问题么……
“是……是这样没错么？您刚才就想对小瑾说这个吗？”
“哈啊、是啊。你不是理解得很深入么？明明可以更堂堂正正的，这么小声小气的，什么情况？”
“唔……”
“你没有做错事，对他来说，早一刻知道规则总比晚一刻理解强。比起一直没人提醒，让他不断犯错误，还是早点知道错在哪了好避开雷点好些，你说呢、大叔？”
“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纠正您这个‘大叔’的称呼了么。”
“或者你的决心只有这么点程度而已，又或者你是打算把他托付给我们这种远尘绝世的人一生一世？
你应该不是这么想的吧，远离尘烟不去学习规矩倒是条路，然而选择这条路会否认你决意的大半意义，这样也没关系吗？你要是点头，这个闲事我就不管了——”
她无视了他的吐槽，用勺子指着艾林——
用刚才一直含在口中的餐具指着人——何等的、不知用餐礼仪的行为——
可是、即使是在他之前生活着的日常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循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也不能用餐具指着人那么压抑的礼节的，不如说他和艾林在外面的时候会遵守最低限度的规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餐桌就都是那种轻松的嘻嘻哈哈的氛围。
樱小姐虽说总是不时强调一句自己已经离人类的世界甚远这个事实——可是从她目前为止的话语里，给人的感觉却是同时精通二者规则的存在、并能精准指出其中的矛盾和差异之处，而并非是对人类世界一无所知的类型。
琴姐理论上应该也勉强能归类到精通二者规则中，不过似乎和樱小姐的偏重有所不同——她应该相对更偏向人类侧、樱小姐这边更偏向非人一侧——或者，其实樱小姐这边才更像是中立。
只有不断输入新的情报、才能把已经微妙失去的跷跷板两端，重新平衡起来。
“艾林妹妹，你别看我这样，我和幽篁姐姐不——可不是特别喜欢主动给自己惹麻烦的类型、不对，甚至是有点怕麻烦的类型。要是有谁愿意主动给我减负、我还求之不得呢。但艾林妹妹不是什么聪明人，应该是做不出为了考虑世俗价值观、还有其他人的感情与看法让步的傻事……”
她以鼓励般的口吻、捏紧了握勺子的手，在空气中做了个撞拳的动作——
“如果人人都是自私的人、都是只为了自身考虑不为人类的宏观考虑的人类，那么人类的社会是无法发展到如今的文明程度的。
不过、反过来想想看的话，那些拥有着人类所没有的先天性肉体优势、还有着开挂一般的能力的非人类如果不是一群为了自己考虑的家伙，而是想着自己族群的福祉，人类的社会恐怕也无法发展到如今的文明程度了——毕竟早就会被非人族的疯子视为威胁、在其有所进步之前被连根捣毁了。
所以、既然抛弃了人的身份，就不要再时常为‘自私’这种贬义词而愧疚了。自私自利，是优点哦——对非人来说。
其实也不是对所有人类而言，都是优势——讨好型人格是滋生严重心理疾病的温床。
甚至大多数生物包括人类的进化方向、绝大多数都是靠提高个体的生存能力来提升整体生存率的进化方向——
囤积脂肪、尽可能减少活动，天热的时候想要躲避酷暑、天冷的时候就犯困——哪怕已经被规训到相反的品质才是优秀品质，趋利避害这种东西还是刻在大多数人类的DNA中的。
地球极少数人消失是重大损失、大部分人不管做什么选择地球都会照样转动。哪怕你也有割舍不掉的人性，也不要太高看自己一眼，对这个世界而言，你一点没有了不起的地方、没有不可取代之处，你的选择左右不了世界的命运——为自己的抉择太过忧虑、想着、为了一个相对微不足道的存在选择全世界是不是太过残酷——
嘛、要我说一点都不残酷，毕竟这想法纯自恋嘛。其实从一开始你的选项就是‘选择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还是‘放弃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世界什么的是诚哥的、才不是你艾林可选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