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小姐把那盘子有点恶心的食物都吃掉了之后、喝了一杯红茶。
“你要保持沉默吗？”
“即使我是罪犯、我都有权保持沉默。”他扯了扯嘴角：“何况、我还不是——”
“可是有些话自己说出来、比被别人说出来，对自尊心和拼凑出来的虚假的梦的伤害更小吧？”
“……”
“好吧、既然你这么没有主观能动性——必须要被推着、才能行走两步，我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奉陪了呢。”
她有些头痛揉了揉额角、拍了拍脸颊，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你，还能想到把艾林妹妹从你的人生中剔除的，你过去的模样么？”
“欸……？”
他全身都僵住了。
放弃的、回避的——无论如何都不想去思考的主题——
本来以为樱小姐多少会有一点点的仁慈，奈何她确实没有丝毫的仁善之心可言。
赤稞的、冰冷的揭穿深处的意志——
不要说过去、即便是现在。
他也很难想象，没有艾林的人生——
或许不敢和她告白、也害怕着她向其他人告白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旦失去了艾林，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苏瑾”也会跟着土崩瓦解了。
艾林是花、是娇艳欲滴散发出华彩的花——
苏瑾是叶、是容器，是瓶子——是为了衬托艾林而存在——
红花需要绿叶的衬托——然而花剪下来却还是能辨认出来到底是什么品类的花——
绿叶剪下来只有叶子本身像银杏叶那么有个性的、或是看着树叶的家伙是植物大百科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植物的叶子。
失去了苏瑾的艾林，恐怕依旧是艾林吧。
而失去了艾林的苏瑾——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东西了。
透明如同空气一般理所当然存在——然而却不是艾林在他身边的状态，而是他本身就是那透明无色的空气与水——
能够映照出他人的影子、太阳落在睡眠和空气中的水滴中，那无色的水也仿佛出现了耀眼的光芒。
而当阳光消失、月亮也消失的时候，那就只是一潭空洞幽深。
“身体在僵硬。是呢——你不能想象——
甚至就算是现在的你、失去艾林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会骤然失去方向——
若是过去的你就没有艾林的存在、你根本不能想象那样的过去会是怎样的走向。
剔除掉了‘艾林’的苏瑾，还会是苏瑾吗？至少——不会是你，是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同名同姓的谜之存在。
恐怕不会有一样的思想、不会有一样的性格——说不定连外貌都会发生改变。
之所以说什么‘胖子都是潜力股’，其实是一个人的胖瘦对颜值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还有穿衣风格。
不曾认识艾林的你，不会是如今的穿衣风格、身材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从头到脚，根本没有一致之处。从小就被丢在不同的家庭养育的多胞胎、克隆基地的克隆人，也许都比同为没有艾林的过去而延续下来的‘你’与你更相似一点。”
确实。
那样的家伙、即使可以称作“我”，却也不是他了——
他现在疯狂喜欢着的东西，或许会被那种家伙嘲笑讽刺——
而那家伙的脑回路、或许他也完全理解不了——
然而——
“和艾林生活了多年的我、所养成的一切就是如今的自我人……”
“你当然可以说与艾林生活了多年的你、把艾林妹妹视作理所当然存在的你的人格就是如今你的自我人格。可是、你也失掉了‘可能性’，不是么？不与艾林在同一场景、同一画面出现的你的可能性——
这就是亲密无间、宛如光与影子交织在一处的个体的悲哀之处。
哪怕端上来的是像刚才的料理一样难吃的东西、实际上单独拆分开来是高品质美食，那种可能性也已经断绝了。拆分开来到底是怎样的味道已经无从得知——
人是无论如何也会有‘面具人格’的，无论再怎么号称坦率之人，敢说自己面对不同的人都能保持完全相同的态度——在不同的年龄能维持同一的性格——
亲密的、从小到大黏在一处，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共有时间、肠道也有着一样的菌群，处于这样位置的，几乎就没机会看到‘面具人格’、不如说若是这样都能看到‘面具人格’的话，这两位的恋爱也就不用谈了，从一开始就不太合适——
看到的都是最接近‘真实’的一面、女神的圣光就会减弱，甚至看到面对外界那副谦恭有礼、优雅平和的态度都会觉得是装出来的。
现在人类社会工作时间好像很长的样子、学生的课业也相当繁重，繁重到不可思议——那实际上一直到退休为止、恐怕在工作上的时间基本要多于私人时间了。
然后面具人格其实比所谓的真实一面使用的时间要更长——到底哪一面才是面具呢？
到底是为了迎合工作、所以选择使用社交态度的那副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反过来为了符合恋人和家人这样的关系才故意做出的放松感是真正的伪装？若是真的好感度突破了90就能毫无顾忌释放出真我，为什么即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血亲也还是这么累呢。”
“……”
看动画的时候、那些尖锐的飞板刺穿了主角的心脏和大脑的时候，他始终觉得是夸张的表现手法——
他现在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些尖锐的飞板，刺穿了身体——
穿过太阳穴、穿过心脏、穿过肺部——
嘴巴泛出了苦涩的铜锈味。
“如果您是我的血亲的话、我肯定会很辛苦的……”苏瑾勉强笑笑。
“唉？是这样么？我倒觉得如果你我若是血亲——是真正的家人，实际上你会放松许多哟。哪怕我是以这么残酷的方式揭露出你的本质，却也意味着我能看穿你的本质哦——
你可以去社交媒体网站上看看、关于‘家庭’版块内出现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父母不能理解孩子的辛苦之处’还有‘为什么孩子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这种互相叹息、互相伤害、互相指责却还是无法打开内心壁垒的问题呢。”
樱姐姐和他僵硬的笑容不同——她露出的是天真而开朗的笑容——
她的笑点奇怪莫名就在这种时节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太经常看到她在微笑的表情了、反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她真正在笑，而哪里又是她的演技了。
“开——玩笑的。其实正因为我不是你的家人、也不是你的朋友，和你没有艾林妹妹那么高的亲密度，才能够这么爽利指出你的问题，而我们两个之间谈话的氛围才会是明明能深入你的内心、气氛还是这么微妙。
换个场合、若是艾林妹妹看穿了你的一切，你的反应绝对不会是这样呢——要么是在高兴于艾林妹妹果然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要么就会对刚才那些简直像是挑拨离间、否认恋人关系的话语反驳——
类似于‘无法展现面具人格又如何、失去了没有艾林的独立行走的个性发展的可能性又如何。没有艾林的世界我根本不需要’‘有艾林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其他的我的可能性是没必要的’这种充满了恋爱酸臭味、又能让中二病组上大分的台词。
绝不会是在那里发愣、陷入沉思，甚至在内心深处的某处都开始认可我的说法，擅自想象起了没有艾林的世界的可能性——想要反驳、却又认为我以我的立场说这些话没什么问题，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种奇怪的表现——”
她偏了偏头：“因为、我说‘没有艾林的世界你恐怕已无法想象’这句话的时候——是不带什么偏见、和多余感情的事实陈述。
若是艾林妹妹和你这么说，就是在撒娇了——哪怕她并非是撒娇而是严肃认真在和你说这个话题，你也会自觉不自觉认为那是在撒娇。
这也就是，必须要让你们短暂分隔开来的另一个理由——
除了艾林妹妹一定会心疼受伤的你之外的另一个理由——
你也会太过顾虑艾林妹妹的心情，而回避思考某些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相当核心的问题。”
她将汤勺抛在半空、伴随着清脆的响指声，汤勺像是古老的电视节目中仿冒的超能力者在表演自己的念动力时一样从正中被弯折。
被结成了国际象棋黑王棋子。
落在了他盘子的正中心——
在她手中的明明就是充满了金属质感的银勺——可是落在盘子中的时候却变成了黑色的棋子。
他把那枚棋子拿在手中的时候、它却又变回了银色。
是反光问题吗——
苏瑾拈着那颗棋子，左右晃动——
不管怎么看，都是闪耀的银色。
真奇怪呢——他这么想着把棋子放回了原位。
在他松开手指的时候、它立刻又变回了漆黑的的颜色。
“棋子的颜色……是怎么回事……？”
樱小姐单手扶着下巴、盯着那枚漆黑的棋子，喃喃自语——
声音坐在对面的苏瑾却能清晰听见。
“骗子太多了——甚至艺术品早就已经不是在比较画工和技术，开始比较起作者故事的精彩程度了。可以利用故事来掩盖技术上的差异，将相差很悬殊的两个作者靠着故事来追平。
如果小提琴的技术不如他人、那么就以‘生病了无法靠自己的手长时间支撑小提琴’为卖点，甚至可以以双耳失聪来作为自己的乐曲水平不足的找补。
在熊熊烈火燃烧的美术馆内被救出来的画——谁知道是不是自媒体时代的又一次炒作，仅仅是为了让那幅本来就不算美丽的画靠着撑过了整个战争的提拉米苏一样，是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她难道是被熊熊烈火燃烧的美术馆内救出来的画骗过钱么？
就像是、留下过很大的怨念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