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最初的问题。”
艾林将那枚针小心翼翼地收到手帕中。
转过头、抬起眼睛。
赤红色眼眸、像是圣诞节挂在圣诞树上的彩灯一样——
最初的问题——？
艾林不断变换着话题，苏瑾几乎无法跟上话题的变动——不过到了现在他猛地察觉到了，自己的迟钝性。
不是话题在变换，而是始终在切着主题推进——
那个——最初的问题——
是因为他不理解“接近死亡”和“死亡”之间的差别，所以艾林才忽然开启了这个话题的。
而事实上现在统合起她的话语来，实际上她已经完美解答了他之前的疑问了——
“其实要是从更极端的角度而言，大部分活着的生命都始终都是接近死亡的状态——哪怕身体相当健康，哪怕没有任何疾病，呼吸也没有变得困难——
在所有人眼中看起来都是很容易长命百岁的状态，结果却突然之间失去了生命的年轻人——这种情况可以说是相当常见了。
妊娠反应和死亡相生相伴这件事，实际上也是‘生’和‘死’总是紧挨着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某一个生命诞生、要建立在另外一条生命付出自己绝大多数的尊严和行动便利性的基础上的——如果像是螳螂那种存在、可是要干脆完成极为残忍的仪式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存活——
自然增长率什么的，不也常常是将出生人数和死亡人数放在一起统计得出来的数字么——
尽管更道德的说法是，人的生命绝对不是数字——然而事实上、除了从数字方面之外，其他层面上所探讨的生命，也只是表面看起来不流于表面而已。”
艾林在谈论——与其说是很深刻，不如说是——嗯，很装的话题。
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因为特殊的原因推迟了上学，所以虽然不是高中三年级，却已经年满十八岁的——称作“少女”已经有些勉强，很快就要被称作是“女青年”了。
艾林喜欢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艾林喜欢乱七八糟的题材。
艾林的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几乎不成章法的类型的书籍的堆积——
还有，各种已经不拘于性别刻版印象的爱好的娱乐产物。
他知道——理所当然知道。
艾林的书架就是他的书架，艾林所喜欢的东西就是他喜欢的东西——
艾林看过的书就是他看过的书、艾林所收藏的漫画也就是他收藏的漫画——
他们度过同样的时间，他们保持着同步的记忆。
他们大概比现代的——忙碌在工作的上班族的记忆同步率还要更高。
毕竟如果工作很忙的话，意外在工作场所之中的时间要比在家中更多——
而剩下的可怜巴巴的时间，也就只够吃一顿晚饭、洗个澡看看晚间新闻再刷刷手机视频就结束了。
无法构建起共同的记忆来——
爱好、兴趣、以及所累积的模因都开始越隔越远——
当两个人终于不需要再工作了的情况下，也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生命的一半甚至更久的时间——
在这些时间里没能累积起的共同记忆，也没能培养出来共同的爱好，也就意味着两个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概率会从零开始。
原本没有好好相处的时间，在这种时候终于失而复得了宝贵的相处时间却发现对方居然是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人——或者说所谓的印象就只是想象而已。
停下来的时间、只是让自己察觉到了之前从来未察觉到的矛盾点——
在这种时候想要再重新积累共同的记忆和感情就会变得相当困难。
毕竟已经整整几十年的时间都已经错过了、流逝了——想要让几十年的工作在一朝一夕之内补完回来时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他和艾林不曾交融的记忆，是他失去的记忆——以及他们还没有相遇时候的记忆。
那些——艾林的脑海之中仍然残留着印象——
对他而言却是一睁开双眼，就是和艾林度过的每一天。
并没有其他方式的生活，从来没有过其他方向的尝试。
他的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和那些辛苦劳碌的上班族正好是相反的，应该是只有睡着了的时间是不能交换梦境的——
除了睡觉的、洗澡的时间，其他的时间都是完全同步的。
青梅竹马相处时间久了就像是家人一样什么的——不对、他想即便是家人能够同步到这种程度应该也是相当少见的吧——
毕竟家人什么的，能够陪着去班级上课——在同样的班级听同样的课程并且写同样的作业，为了同样的考试烦恼什么的——
父母亲是绝对做不到了，姐妹兄弟之间——除非是孪生兄弟、姐妹或者是其中一个推迟了上学的时间，否则也是不可能的——
比家人牵连更深的关系。
不存在没有艾林的记忆。
不存在没有艾林的时间。
从“我”出生——若是人格层面也是一种出生的话——
从这个人格诞生开始，艾林在记忆中的存在程度超过99.99%。
那么、无论艾林说出什么书中的台词，什么番剧中的台词——应该都是他听到过的——
因为、他们可是有着超高同步率的记忆嘛。
即使没有印象，应该也单纯是他忘掉了而已。
可是奇怪的是这番话他好像没有在他们看到的任何书、漫画之中——或许类似的话语是存在的，可是完全一样的话语是不存在的——
当然这也不奇怪。
所谓的“阅读”原本也是将其他地方的资料下载到自己的大脑之中而已，然后再吐出来的时候——是依靠转述——
将其他人说过的话语，再通过自己的话语统合起来。
把看到过的文字再整合成以上的样子也并不奇怪——不如说那某种程度算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最诡异的部分，大概就在这里了吧。
他——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听到过——
却有——泛起了类似“怀念感”的情感——
怀念，既视感。
闪回的电流击中脑髓的时候，他所感知到的是别无二致的话语的复读。
就算语气都只是在最低限度进行模仿——
原本在说这番话的并不是艾林、艾林在重复着这番话的时候——眉睫中透出的情绪，和原本的版本不同的地方，是她偶尔会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
明明是她说出来的话语，她却像是在说出来的时候——才刚刚理解这些文字的意思一样——
从谁那里听来的话语，并且第一次在听到的时候，没能理解其中深意。
经过了时间的流逝，现在的她总算——能够明白当初说出这番话的人的想法了——
即便理解，她却似乎也没什么意愿改变现在自己的选择了。
不对，不如说在重复着这些话语的时候，她恍然之间意识到了——说出这番话的那家伙，是想要鼓励自己的。
那个时候说出了那些话的那家伙、连同未来的她——也就是现在的她的选择也都在预料之内了。
“啊、啊，是吗。是这样呢——”
在他得出了结论——只差一句肯定的回答的时候——
艾林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就像是，直接和他的大脑对话一样。
“啊、真奇怪啊。”艾林抿着嘴唇苦笑道：“是因为立场开始接近了吗，还是说我成长了吗——原本那些话，听起来真的和某个信教脑子信坏了的家伙在念天书一样，现在才察觉到居然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
她的眼眸闪烁着。
高光却在一瞬间消失掉、一道流星在她的眸子中划闪而过——
那丝红色在流星划闪而过的刹那有变成淡粉色，然后她的眼眸又恢复到了原本的色彩。
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那应该是她的记忆在闪回。
记忆是会随着时间磨损的东西——如果是一般人的话——
不过，如果不是一般人——甚至不需要抵达人外的领域，人类之中也是有着“照相机人”这种高能力者的。
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法忘记记忆、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法放下芥蒂。
如果不留存下来相应的资料就会被当作是小肚鸡肠的存在——
能够一字不差复述出昔日的景象来，恐怕——
是因为能够看见吧。
就像是看着电视的时候念出台词——之前的他，如果有意识将自己和幻影中的自己剥离，应该也能吟念出一模一样的台词——
不对，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确定当时的他是不是真的吟念出来了。
“说到底——”
艾林的眼眸回复到了正常的色彩，淡淡地微笑着。
“死亡是能够拥有之物、同时，也是能够理解之物——
可是自身的死亡却是不能拥有之物、同样——其实也是无法真正理解之物。
无论见证了多少人在自己的眼前消失、那也只是属于他人的感知——
自身的生命在只有一次的情况下，所理解到的事物，是不能传达给下一个人的；
自身的生命不止又一次，却以‘转生’的形式存在着，所理解到的事物也不是下一个人能够解释的——实际上那是透过玻璃看到的东西；
自身的生命不止又一次、死亡之后还能彻底复活的话，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叫做‘死亡’呢，还是叫做‘休眠’呢——其实只是短暂的生命体征停止而已——”
艾林将针刺入到自己的嘴唇中，将血红的色彩涂满整个嘴唇。
她嘴唇的颜色原本就很鲜艳了——这样将赤红色涂满整个嘴唇的时候，甚至还充满了异样的光泽感。
她嘴角妖冶地挑起来。
“接近死亡，却是能够做得到的——无论是生命只有一次，还是——那种、能够通过转生来传递下一次的、抑或是死亡之后还能复活之人，都能接近死亡。无论是自身的、还是他人的——
会为了倒计时感觉到不安这件事，说到底、仅仅是——要看到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未知事物而已，逐渐接近之类，自己的心境肯定会发生变化吧。
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了的时候、在地球的最后一天会做什么——或许是想要完成一整个计划表，也有人说想要和其他的日子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去度过——
事实上，在那种时刻迫近的时候，计划表几乎毫无用处、还有想要和平常一样什么的——平常又是什么呢，原本最应该理解的概念，在这种时候却突然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