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隶的手落在陆记面前的地图上，他用枯瘦的手指指出了百乘帝国的进军路线，敌人从昆仑以南的群山之中走来，而他们的目标不偏不倚直指若羌。
“把本帅的狼裘拿来！再给这个小子拿点吃的东西！”
陆记吩咐着亲兵，但是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面前的地图，思考之时他的呼吸声尤为粗重，那一声声呼吸如同拳头砸在冒顿心中。不经意间陆记向冒顿身上撇了一眼，冒顿表面维持着淡然的神情，其实心中早已经一片空白。
亲兵捧来狼裘，陆记转回头去向着面前的小奴隶伸手一指，亲兵上步直接将那狼裘披在了小奴隶身上。紧跟着马奶酒和烙饼也被侍女端到小奴隶面前，小奴隶已经饿疯了抓起烙饼便整个往嘴里塞。
“大元帅，不如退了宴席……”
龚卓说话，陆记突然一转脸，龚卓被他一瞪心中也是没了主意。
“敌人从南边来倒不甚要紧，但是是谁透露了羌人昆仑山营地的位置？”
陆记的提问声扩散开去，前排入席的都是各西域城邦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说里通外敌，为敌人标注昆仑山上哨站、营地的详细位置，也只有这群人才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在陆记身边落座的龚卓和冒顿，他们的嫌疑值早已经拉满了！
敌人从南边来不甚奇怪，哪怕崇山峻岭只要有路就能走得通。敌人袭击昆仑山营地也不甚奇怪，羌人在要地设卡要往北进必须拔掉这些据点。但是敌人袭击营地还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斥候跑出来，这就非常奇怪！一定有人做了内应，最起码他们给身毒人指示出了昆仑山上羌人营地的详细位置，尽管谋局周密如此依旧有漏。昆仑山麓岂是那么容易翻越的，敌人来势汹汹其中一定有精通战略调度的将领，他根据所获得的情报无声无息的在昆仑山上凿出了一个缺口。
“是匈奴人。”
小奴隶的一句话直接引发在场众人惊呼，冒顿的右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掐，当一众视线落在冒顿身上，他强迫自己保持着镇定，稳稳的拿起面前的酒壶将温热的白酒倒入酒盏之中。龚卓对冒顿早就恨的牙痒痒了，他反身拔出侍卫腰间的弯刀，一步跨过桌案伸手一指话还未出时，冒顿一句轻轻的回击让龚卓怔在原地。
“小兄弟，你看我是匈奴人，还是他更像匈奴人？”
把烙饼与马奶酒一起吞咽的小奴隶抬起头，先看了看冒顿，再看了看龚卓，最后看了看陆记。陆记见小奴隶语塞也不为难，和声细语的对小奴隶说道。
“本帅面前，尽可直言。”
“都像。”
小奴隶嘴里蹦出的两个字引得陆记哈哈大笑起来，小奴隶看着陆记这架势心中惊惧，连忙解释道。
“大帅不像，是这些人都像。”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童言无忌嘛！小兄弟可有姓名？本帅且问你，你是如何去的身毒？”
“回大帅！小的姓云，名伯才。本是蜀中人氏，家父在岷江边楚大老爷手下负责一队茶马生意，因为我是家中老大，故六岁时便上手茶马生意。两年前我正好十岁，便随父亲一起走商渡过湄河去了身毒。怎料我们刚到身毒那里就遇到战乱，茶马队的兄弟们在战乱之中都走散了，我一直藏身山中不敢出来，一年前落入陷阱被一个身毒贵族活捉成了他们的奴隶。”
“后来呢？”
陆记饶有兴致的催促着云伯才讲故事，全然不顾身边势如水火的龚卓和冒顿。
小奴隶先抢着咬了两口饼，用力嚼了嚼，再灌下一杯马奶酒后说道。
“后来在一条大河边几十个国王聚头开了会，他们把身毒所有的奴隶都调集来了，还聚拢了好多士兵。我听一个和我有类似遭遇的老伯说，他们身毒三十三个邦国立誓结盟名曰百乘。”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给百乘军卒带路的就是匈奴人呢？”
“我们来到昆仑山下时，有几个骑马的来带路，都说匈奴人戴皮帽子，我看他们就很像。”
“翻过昆仑山的有多少人？”
陆记这么一问，云伯才垂下双眼细细思量，几息之后只见他两颗泪珠掉了下来，抹了抹眼泪一吸溜鼻涕说。
“赤脚的没剩多少了，披甲的茫茫多。赤脚的奴隶大都死在白雪大山里了，身毒人的马踩着白骨过的山坳，一处河谷都被尸体填平了。”
陆记冷下脸来，对身边亲兵吩咐两句之后，他对面前云伯才说道。
“你且随他们下去休息吧。”
亲兵过来领路，云伯才抱起两张烙饼又抢了一口酒之后才挪动脚步，这孩子真是被饿极了，一边哭、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哪一样都不耽误。
“大帅！匈奴贼人里通外敌证据确凿，请大帅速速定夺！”
陆记看着火冒三丈的龚卓，不屑的冷哼一声说道。
“那是谁知情不报匿下萨迦士兵踪迹，最后养寇自重将若羌珠翠之地拱手让出？！”
龚卓脸上挂起了冷汗，他向着陆记跪下请罪。陆记却不搭理他，放开视线将落座的各位都扫视了一遍，庞培因为语言不通所以只优哉游哉的看着热闹，而这热闹丝毫不影响他的食欲，甚至他还在好奇为什么阿图卡亚要放任食物冷掉。
“楼兰王啊，楼兰王，本帅该说你什么好。你但凡果决一些，何至于让敌人逼到楼兰王城百里之外！我大昭天子派使者催促你夺回若羌的时候，你是如何应对的！”
陆记的话将龚卓的脑袋压在了地上，天边又响起了滚滚“雷暴”，端坐在一边的伯耶也已经做好了拔刀的准备。前排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龚卓身上，陆记等了三息才缓缓开口道。
“万般推诿！孔雀海碧波百里水草丰足，汝坐视国土沦丧却依旧稳坐王城岿然不动！”
“启禀大帅，当时匈奴在北，龚卓是实不敢轻举妄动。请大帅明鉴！请大帅明鉴！”
龚卓重重的磕着头，陆记压力给足突然猛得一撤，轻声一句道。
“哼，谁让你有个好女婿呢。”
“龚卓谢过何荆州！龚卓谢过大昭天子！”
龚卓被陆记驯服在案前，冒顿还是稳稳的斟酒，但其实他的不淡定早已经被多人看穿，机械般重复斟酒的动作，一杯杯面无表情的吃酒，在座的人精都知道他必定暗怀鬼胎。
“先锋将军怎么还没有消息？”
听到陆记这一句话，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伯耶，他一下跳过桌案向着陆记拱手跪拜道。
“伯耶愿率本部百骑出城接应先锋将军！”
龚卓背后似乎被推了一下，他也立刻应和道。
“龚卓愿率本部千余骑出城接应先锋将军！”
西域诸国纷纷冒头，纵使有人喝得大醉被那寒风一激酒也醒了大半，其中当然也有不少附和之辈，陆记看在眼中不予计较。冒顿适时挪动脚步，他选了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身走到龚卓身边与他一左一右跪在陆记面前，只一句“任凭大元帅差遣”便跪定不动。陆记看着西域联军的剑胚已成，如今是该磨砺开刃的时候了。
“龚卓为联军大将，夏侯珏、冒顿为联军副将，三人节制调动联军所有人马。如今敌锋已钝，正可出城扫敌。”
龚卓抬起头大声谢恩，夏侯珏从陆记手中接过令旗双手递到了龚卓面前。
“本帅就在城中静候佳音了。”
“得令！”
一声呼喝响彻夜空，前来会盟的西域诸国将领跟着离席，整个宴会一下去了好多人。
没了人墙的阻挡，黄沙大漠中吹来的寒风让夏蛮和丕涂很不适应。这一个苗疆蛮王，一个哀牢山大王，都是被大行皇帝强行拉过来看热闹的。如今西域各国各有事做，他们的定位就很尴尬，要说出击这两人身边就没几个能动弹的，而且他们从南边来适应不了沙漠之中的干燥环境，夏囡和莺歌这两个小妮子裹着厚厚的皮袄照样瑟瑟发抖，却好像都在暗自较劲两人相互瞪着谁也不愿意率先离席回屋。
“哀劳王！苗疆王！”
陆记左右一点，夏蛮和丕涂立刻拱手回应，陆记举杯邀饮，一口酒滚入喉中他抹了抹嘴说道。
“请两位来会猎西域，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乱子。身毒人居然在图谋西域，两位对此有何看法？”
夏蛮没有发言权，毕竟他和身毒人之间隔着川蜀和哀劳，苗疆之地迟早是昭国的囊中之物，如今只有哀劳一线苗疆还有些许拉扯的空间，川渝、江陵和巴山已经彻底将苗疆围死其中。何驰只要稳定的治理好荆州，一个苗族蛮王就算能整合百寨也不足为惧。哀劳作为连通着东南亚的二道贩子，虽然多少知道一些身毒人的消息，但也仅限于知道。翻过崇山峻岭哀劳的南面是缅甸、老挝、越南，距离印度平原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就在陆记等待着两人回应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将话接了过去。
“大帅，身毒人一路北上必有内应，吐蕃群山遮蔽若无向导带路，他们就算用人骨填路也断然走不到昆仑山下。”
夏囡的话让陆记连连点头，任谁都知道这些家伙能走过吐蕃翻越昆仑山都是几方合力造成的结果。若羌是楼兰王送出去的，匈奴王与撒格乌合作时，撒格乌有没有向冒顿摊牌这还是个未知数。甚至现在陆记都吃不准冒顿的投诚是有几分诚意，他究竟是不是在摇摆两头下注。吐鲁番附近还驻扎着匈奴的十万军队，嘉峪关和酒泉的部队枕戈待旦，只要信鸽一到随时可以出关击敌。底牌对底牌，一环套一环，看似碾压局的若羌会猎竟然危机四伏。
一条丝路吸引着各色野兽前来争抢，吃尽丝路红利的楼兰王龚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夏囡用手指点酒，在桌上写出两个字，陆记伸长脖子看到那两个字是。
“旄羌？”
“我听说雪山之下有碧水流过，那里有一支羌人部落就叫旄羌。身毒人一路北上必有旄羌人带路，而且我听说哀牢国与旄羌联系紧密，经常会在怒江河谷举办牛羊互市。”
夏囡不愧是何驰看上的人蛊，她突然的一招打在哀牢王丕涂身上，丕涂虽有些惊诧，但他以极快的姿态调整过来。谁还不是个人精化身，苗疆百寨，哀牢寨子也是不少。
“苗疆圣女莫非在问本王之罪。”
“哀牢王知道便好，身毒大军经过旄羌地界，必有大量军需补给。按此前俘虏所说身毒人酝酿一年之久，哀牢王敢说自己毫不知情吗？”
哀牢王笑出声来，王后紫匀正想争辩却被丕涂阻止了，丕涂能坐稳哀牢王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要不是何驰那疯子一路闯来杀了个进出，他哀牢王的名声也不会大打折扣。
“本王还请苗疆圣女谨言慎行，哀牢国通商之事人尽皆知，我国不但与旄羌通商，更与昭国通商。商路南通川蜀，东至襄阳、江夏。今年怒江集市的确办的红红火火，连续三个月往来不停。旄羌人所购置的糖饼、豆饼和豆油都出自我儿之手，旄羌人所购置的茶叶、染料和布匹其中一多半来自你们苗疆。莫非苗疆圣女在说，我儿和你们苗疆都在齐齐通敌吗？”
“强词夺理！”
夏囡实在气愤，这哀牢王居然直接叫何驰为“我儿”，这大儿子认得好便宜，若说资敌往长江上游输送货物的曹纤就是首恶。更不用说之前自己送龙皮，还被这哀牢王借花献佛。
“互市买卖本来就是两方得利，这卖出去的东西流向何处，旄羌人不说本王怎么会知道。莫非你要让本王拿着刀挨个审问商贾，如此一来还叫什么互市呢！”
丕涂向着陆记一拱手说道。
“既然现在知道旄羌资敌，纵那群身毒人北上侵犯丝路，本王这就回哀牢山发兵旄羌截断贼子南还归路，让他们齐齐困死在吐蕃群山之中。”
陆记微笑伸出双手压了压两边，一脸和气让侍女们换上新的热酒，这才开口说道。
“如今会猎是国之大事，之后比武更是国之大事，不过是截断贼子后路，发一封书信回去便可，何故要哀牢王亲往处置！再说荆州还有何驰坐镇，若惊动了他一股脑跑去身毒再闹上一闹，那今年又有得忙了！哈哈哈哈哈……”
陆记的笑声无比放肆，他明里暗里把丕涂好一番取笑，顺势也敲打了苗疆蛮王。夏蛮心中生着大大的不痛快，只见他抓起一串葡萄便往嘴里送，葡萄籽直接吐在桌上好像在啐口水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
陆记也是个变脸高手，他笑完后一顿，盯住了丕涂说道。
“身毒大军从吐蕃行军一路北上，想必会需要很多江夏出产的药粉吧，这药粉甚是神奇。北疆士兵们但凡有了个头疼脑热，吃那一口苦涩也能回转三分精神。此等货物我看哀牢王之后酌情销售为妙。”
丕涂点头称是，而在另一边温暖的小屋内，几个士兵将江夏出产的货物摆在云伯才面前供他指认。治疗关节痛的辣椒三文贴、江夏出产的药粉、大蒜、豆饼、豆油，甚至连面世都才过去一年的花生都在此列。毫无疑问身毒人要获得这些东西，只有从哀牢摆开的怒江集市购得，难怪哀牢敢打乌江的主意。就凭着这两年长江商道的输血，哀牢靠着身毒人北上采购军需之资的牟利已经迅速发展壮大。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个体的行动都相互关联，尤金的资助让三十三个城邦连成一个整体，同时他的野心造就了这次远征，哀牢输出的物资保障了百乘帝国的精锐们翻山越岭，而西域、苗疆和哀牢的大肆扫货，让曹纤坐稳了荆州首富的位置。这个世界迟早要被何驰玩坏，东亚怪物房的怪物们正追寻着昭国的脚步一起蜕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