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引领海蒂步入神父的卧室，内部陈设简洁而齐备：一张稳固的四脚床，一块素雅的地毯，一张朴实无华的书桌，以及古朴的转盘式电话。每一件都散发着崭新的家具气味，摆设均为纯白色调，没有丝毫繁复的装饰图案，显然是一个极力排斥过度装饰，认为趣味性与个性并不重要的空间。
此外，房间内还配置了照相机、收音机以及小巧的机械音响。在墙的一侧，紧邻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台复古唱机和一些唱片。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高度恰及腰际的木质橱柜，海蒂俯身拉开橱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约莫二十本破旧不堪的书籍，从翻阅的痕迹可见，这些书被多次捧读过。她粗略扫一眼书名，全是年代久远、内容已显得过时的旧书。
“只有这里有电话。”圣女拉开窗帘，刹那间，天光像楔子一般照进来，洒满抑闷的房间。
“我知道，以前修女们想打电话，就是到这个房间。”
“现在也这样。”
海蒂点点头，蓬松的灰白色头发垂在雪白的颊边，勾画出一道道复杂的曲线。耳朵在天光的照射中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走到转盘式电话前，吸了吸鼻，弄出小小的风箱般的呼吸声。
“紧张什么？我记得你用过这里的电话。”圣女说。
“你总是在引导我回忆过去。”
“毕竟...相处了十多年...”
海蒂看着圣女的脸庞，一边整理思绪，如同清理抽屉里凌乱的物品，一边拨转号码，存放于抽屉的物品似乎调换了顺序：原本放置回形针的地方，搁着转笔刀；而转笔刀的位置，则被橡皮占据。眼前的圣女给予她这种感觉，仿佛是一种从脑际深处涌现的混乱形态，甚至带来令人不安的自我形象颠覆。她不禁自问：我该以何种心态，将眼前的圣女与记忆中的同龄伙伴联系到一起？每一位伙伴的性格和她都不一样，这种对比就好像必须将记忆中的某人彻底击碎，然后在一滩血红色的肉末之上重新塑造一个新身体，以此改变我对同龄伙伴的刻板印象。
嘟。
嘟。
嘟。
电话接通的瞬间，另一端的人流露出非常明显的茫然，对突如其来的未知来电感到惊讶。直到海蒂的声音穿越电波进入耳畔，布伦斯一改困惑的语调，用一种轻松调侃的口吻打趣道：“世界是不是要末日啦？”
“你在说什么怪话？”
“因为你从不给我打电话，还扬言‘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不着电话’。”
“距离比较远就要用电话。”
“嚯！梅尔维纳居然舍得出门了？周末到哪里玩儿啦？”
“我的长假——”
“恰恰好！”布伦斯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度，满含热情地宣布道，“你记得明年的魔法学院比赛吗？我原本打算明天找你商量，既然你主动来电，就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你——恩斯·伊夫力先生希望旁听一次你的课。你应该清楚，他是这次大赛的主要赞助人。讲课的时候，千万要好好表现啊！”
“必须是我？”
“还有谁能担此大任？只能是蝉联学院最受欢迎的教授——海蒂·梅尔维纳！”
“哈...哈...”
“哦，你刚才想说什么？我没听见，这个破电话的通讯质量不高。”
海蒂沉默不语，四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电话桌，稍顷，含糊不清地问道：“我的假期...不是还有几天...没放吗？”
这一次轮到电话的另一端陷入沉默，仿佛是一场预先排练好的哑剧，让这一刻的寂静充满戏剧性张力。
“不，不行。”布伦斯回答，“你知道恩斯·伊夫力是旧贵族，对我们学院给予了很多帮助。”
“知道是知道...”
“如今的魔法学院，正面临着新贵族创办的机械学院的打压，他们近期更是研发出了禁魔护具，针对魔法使的蒸汽动力装置和什么什么，你知道我不懂机械，就是一个研读魔法学的老头。但这一系列冲击，导致众多魔法学院关门啦！社会舆论普遍认为，相较于稀少的魔法使，蒸汽动力学的应用更为广泛，对未来的影响力也远远超越单一的魔法领域。而现在，难得出现像你这样罕见的天才，你要是明天不来，不仅会让恩斯·伊夫力丢脸，咱们学院的声誉也将面临严重打击！”
“就知道堵我的嘴。”海蒂无奈地叹了口气。
“赫尔沃魔法学院，可是旧贵族们倾注心血创办的瑰宝，现如今，支持魔法的传统势力与热衷于机械技术的新贵族派系正处于激烈的交锋之中。明日的公开课，绝非仅仅是关乎你个人的表现那么简单，成功与否，将直接影响到整个魔法领域的未来走势，乃至旧贵族群体的威望与尊严！”
“我讨厌魔法染上政治因素...想辞职又不同意...”
“原因就在于，像你这样拥有卓越才华的人，你的去留并非我能单独决定。你的离职信函实际上需要提交给旧贵族阶层进行审议。即使我此刻就盖上章，若是他们不认可，你也无法顺利离职。内阁推行的《人才限制法案》就是专门针对高阶魔法使的，但目前的社会风气有重大转变——人物的关注焦点从依赖魔法回路才能学习魔法，转向依靠双手就能创造的机械技术了。”
“魔法太需要天赋了。”
“没错，但明天的公开课，你必须上！就算以后，帝国的旧贵族彻底停止对魔法领域的资助，民众最终遗忘甚至摒弃魔法的存在，你也必须出席这场公开课！”
“想回来也回不来，大雨导致山体滑坡把路堵住了。”
布伦斯困惑地说：“帝国有山的地方可不多。”
“纳格镇。”
“啊~~你终于舍得回去看约翰了。”
“算是吧。”
“还挺让我欣慰，是不是没和你说过，约翰经常和我写信夸赞你？”
“没有。”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而学院是不可能因为一封乡下神父的推荐信就放你进来的，他给我写了很多很多，所以当你带着推荐信来的时候，我就知道，约翰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我了。”
海蒂面色沉静地说了一个“嗯”。
“看看挺好的，你有五年还是六年...挺好的...”
“还想着请假，早知道就应该旷班。”
“这有什么关系？我和约翰算是旧相识，一直没找到时间看他，这次你去了就代我向他问好。”
“明天怎么办？你说的那么严重——”
布伦斯突然爆出一句脏话：“天大的事情，也抵不过悼念亲人的分量！再说，自从你离开纳格镇，就再没回去。我无法揣测你对约翰究竟持何种情感，但他无疑为你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无论是生活上的照顾，还是对未来的安排。我一度以为，你是个情感内敛，只知道工作的人，但得知你返回纳格镇，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看看其他交通工具——”
“不不不，这次请假我批了，你好好悼念一下约翰，聊聊天什么的。”布伦斯说到这里，稍微沉默一小会儿，“明天的公开课，我去就行。”
“可以吗？”
“他妈的，校长亲自为学生上课，新贵族还能多嘴什么？”电话另一端说到这里，传来一个较为柔和的女性声音：“医生说了，让你注意情绪！”
布伦斯随口附和一句，接着对海蒂说：“就这样，你留在纳格镇没问题。”
“喂喂...”海蒂听着切断通话的刺啦音，无奈地将电话放了回去。
“听起来——”站在窗边的圣女，侧过脸看向海蒂，“明天有重要的事情。”
“我要离开这里。”
“你还在禁闭。”
海蒂咬住下唇，沉默着想了片刻，然后抬起脸，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回去。”
“又是拍拍脑门做出的决定？”圣女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教授，您就像天选之子一直活在众人的保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