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不知如何作答，陡然坐在四角床上。一开始，卧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部分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甚至怀疑，沉默是不是要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这个时候，忽然传来喀哒喀哒的背景音，像是敲击窗玻璃的声音。紧接着，她听见一声——似乎是——轻轻地叹息。
“教授。”圣女吐词之际如同用尺子测量言语的分寸，小心翼翼地遵循着不直呼其名的约定，“你想要离开，不会有人拦你。”
“就...这样？”
“就这样。”
“还真是...谢谢你...”海蒂无措地梳理鬓发，没想到圣女会同意。她的语气僵硬如冰，缺乏抑扬顿挫，在此时给予听者不同于平日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非现实地疏离。
“本身就被情绪裹挟，回去正合你意。”
海蒂没有回应，疾步走向教堂正厅。空气湿凉，不见太阳的踪影，天空严实地遮蔽在纹丝不动的铅色云层里，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暴雨。正厅内，信徒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赛琳娜站在靠近厅口的位置，与一名修女低声交谈。修女注意到海蒂，本能地想要出声提醒，但看到圣女抬手示意，立即噤声不语。
“您怎么在这里？”赛琳娜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跑向海蒂，这个问题同时也表达了身边修女的心中疑虑，“您明明还在禁闭。”
“我被关在房间里，让你感到开心？”
“这里的禁闭室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听上去是一个很容易放松的地方。”
海蒂颔首同意，坦然陈述自己通过阅读圣典完成了对罪行的涤净，那些从经文中汲取的感悟，深深地镌刻在心里。
“这么快就出来，”修女苦恼地环抱双臂，“纳格镇的居民肯定会有不满情绪。”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呵，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希望你能选择更聪明的做法！”
“视情况而定。”海蒂诚实地回应，“要是没办法确保自身安全，我还是会使用魔法。”
修女的目光转向圣女，面部表情微妙地交织着疑虑，无声询问：她真的有进行深刻反思？
圣女微微含笑，对此并未作出回应，只是一个劲地催促海蒂离开此地。随后，海蒂握住赛琳娜的手，朝着火车站台的方向疾驰而去。匆忙赶路中，赛琳娜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与以往不同，海蒂并未逐一解答，只是默默地、坚决地牵着她向前行进。
“现在就离开？”赛琳娜继续问。
这一次，海蒂低低回复了一个“嗯”。
“还以为您要去陵园，没想到是火车站。”
“明天是工作日，你还是我的助教，稍微有点社会人的觉悟。”
“先去一次陵园也可以。”
“不清楚火车是否恢复运行，可能要选择其他交通工具。”海蒂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赛琳娜，接着说，“我不想再欠人情。”
“这么着急...明天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有一场必须参加的公开课。”
“然后再回来？”
“看情况。”
赛琳娜突然驻足，海蒂也因此停下脚步。她直视海蒂，眼眸中闪烁着郁闷，直言道：“您这样说，就肯定不会回来！”
“到时候再看。”
“不行！”
海蒂略显焦躁地撩起发缕，“我要是不回去就欠了三份人情：先是克莱尔帮我摆脱警方的困境；接着是圣女不顾居民可能出现的议论，毅然决定取消我的处罚，想想看，我才关了多久禁闭？如果我还缺席明天的公开课，校长就算顶上去也会承受巨大压力，学院的声誉也将面临严重质疑。”
“但您...都没有去过陵园...只是站在门口...”
“这就够了。”
“明明说过自己不信教，来到纳格镇却比谁都遵守教义。”
赛琳娜的脸上显露出深深的忧虑。她望着海蒂，好像一个人望着一朵刚刚剪下来的、凋谢的花。她原本因为海蒂洒脱的性格而着迷，但洒脱却也同样摧毁了海蒂。可是，虽然这样，她还是能察觉到海蒂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挣扎。这实在令人费解，身为教书育人的教授，竟然也有无法启齿的话；此时此刻，她意识到看似完美无瑕的海蒂身上存在着不可回避的缺陷，作为情侣本应接纳这一点，但她的心中却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必须让教授回来的执拗情绪。
“我哪里有遵守教义？”海蒂言辞慎重地问，“同意禁闭只是为了让纳格镇的居民放心。”
“阅读黑魔法书籍的行为，导致您没办法去看望神父，因为教义明确规定：罪愆之人不得接近即将踏入天国的灵魂。”
“和这个没关系。”
“迟到一个星期还选择回来，恰恰映射出您对教堂隐而不宣的感情。面对柏莎修女和神父的话题，您总是轻描淡写地吐露洒脱言语，这种看似释然的态度，实质上是一种内敛的逃避！”
海蒂的心脏如遭雷击，不再与赛琳娜对视，失措地环顾纳格镇排列整齐的房群。
“您似乎习惯将事情藏在心底，却又无力独自排解，结果就是事情全都变成悬浮于心海的砂砾，最终积淀成挥之不去的芥蒂。”赛琳娜分析着说，“这样很不好，您不必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洒脱模样，可以尽情说给我听。”
“我没有故作洒脱。”
“还是因为年龄？让您觉得自己理应成为年轻人的榜样，因而每当遭遇挫折与困苦，您就会像一头孤傲的野兽，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
“黑境里——”
赛琳娜决然地打断道：“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但我也同样说过‘离开黑境，您就重新变回成熟可靠的大姐姐’那时候我只是想要调侃一句，没想到您真的不再轻易展露自身情绪。神父赠与的怀表坏了的时候，您的表情真的非常伤心，但因为有我和副院长，您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伤心，所以才说‘十年前的表，早晚都会坏掉’，您总是装作一副轻松的表情。”
“记得这么清楚？”
“只要是您说的...”
海蒂抬起右臂，催促了一句：“要是火车不能运行，我们还要寻找其他交通工具。”
“我想留在这里。”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回来？”
“您说过不会抛弃我，除非那是一句用于安慰的空话！”
海蒂收回手臂，朝火车站的方向疾步而去，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首，难舍地凝望站在原地的赛琳娜——那位总是陪伴左右、偶尔会吃醋的可爱女孩，并没有跟随自己一同离去。
她每迈出一步，心中的抑闷便增加一分，直至赛琳娜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她顿时懊悔不已，几乎想要高声呼唤赛琳娜的姓名。
但她强忍住了这份冲动。
她的脑袋还因为刚才的对话轰鸣，眼前直冒金星，而心上更是压着一块沉重的包袱，使得她的身躯不由得缩紧。
海蒂顿时感到腿脚无力，像是被人打断了一样，混乱的思绪沸腾于脑际，对发生的事情困惑不解：我真的就这样离开了？
没办法，我必须回去。
她试图通过自我安慰从混乱中挣脱出来，但脑袋像是被纷杂的乱麻缠住，甚至出现无法抗拒的无奈情绪，一直压迫着脑内空间，使这份混乱束缚在狭小的颅腔里，不得已而又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