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点睛的纸人行动缓慢,嘴角透露出诡异的、不自然的笑容,仿佛眼前的安倍岳和尽在掌握。
安倍岳和那句“牡丹花下死”无疑让他们以为增加了杀死他的胜算。
“嗯?”
感受到手下触感的变化,童女发出一声疑问。
下一瞬被童男童女牢牢固定住的、原本是人类的身体却骤然变成了柴房里的一捆木柴。
“这位童女,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下此杀手?”
门扉处的安倍岳和拍了拍衣服下摆,模样极为潇洒,甚至还顺手从身旁的多宝阁上抽出一把纸扇。
童女虽面露吃惊之色,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抄起桌上的匕首,直奔他而来。
“唰——”的一声,纸扇打开,以纸为媒介,沟通天地阴阳。
此刻的少年长身玉立,黑发无风自动,眉心一点红乍隐乍现。
身穿白色无纹狩衣并配以白色无纹指贯的少年,面对着凶神恶煞猛扑过来的童男童女,神态自若,双手捏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繁复的阴阳术法在安倍岳和的指尖悠然显现。
一道天青色的屏障横亘在二者之间,童女手中那饮血无数的匕首生生被制住了攻击之势,不能前进分毫。
“给我死——”
童女大呵一声,一团黑雾自口中吐出,覆盖在身后行动迟缓的纸人身上。
那些纸人四肢一下子以惊人的速度拉长,狠狠地撞击在安倍岳和身前的屏障上。
“何苦受些无妄之灾呢?”
少年望向不惜一切也要点睛的童女,不解地问道。
“你肉体灵胎,又怎懂我等无魂无魄之物的苦楚!”
童女双眼泣血,在血泪即将落地的时候,她身旁的童男竟然直接伸手接住,点在了自己眼睛上。
“不——”童女一下尖叫出声,她看着童男慢慢健全的双眸,愤怒喊道,“你不要命了么!!!”
纸人必须得以活人的精血点睛,如若换成无魂无魄之物的血墨,则会在片刻之后化为白纸,且不能进入轮回。
“即便只能活一炷香时间,只要能帮到你一点,那也算是值得了。”
点睛后的童男伸手扶住童女摇摇欲坠的身形,安慰道,“没事的,我会陪着你的。”
童男身量暴涨,竟一下顶破了书房。
原本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随着异变的突生也变成了断垣残壁,厚重的乌云下隐隐有雷电声传来。
童男抬起一脚,直直向安倍岳和的头顶落去。
而一旁的纸人在童女的操控下将安倍岳和的四周包裹得密不透风。
“同样的招数,还没吸取教训么?”
安倍岳和嘴角轻蔑,不管那碎裂的屏障,极快的一个闪身,站在原处无路可逃的他竟悠悠化作一张符咒,而在童男背后又再次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安倍岳和。
“雷符,爆。”
少年轻轻开口,云层翻涌,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裹挟着黄色的雷光“轰隆——”一声降下,直直瞄向外侧躲闪不及的童女。
“我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好人。不过,我知道你是。”
千钧一发之际,童男一个飞扑死死护住了童女,天雷滚滚,他的后背已出现惊人的伤痕。
看着舍身救童女的童男,安倍岳和将折扇合上,扇柄对准童男的后背。
童女愤怒地大喊:“你身为阴阳师,竟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无耻至极!!!”
“呵呵。”安倍岳和不急不忙,“火符,燃。”
一团能烧灭世间污秽之物的真火紧接着再次向童男撞去,熊熊的火焰一下包围住奄奄一息的童男。
而此时的童男只是拿手臂护住童女,咬牙忍住钻心的疼痛。
“没事的,童女。其实点睛能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不要……我会再找些活人来为你点睛的,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童女眼中酸涩,但身为纸人的她根本不能像正常人类一般流出眼泪。
她以先前生剖活人心脏给自己点睛的血来为童男点睛,此时此刻她的眼睛已蒙上一层白翳,如同盲人一般。
她只能感受到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自己与童男层层包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灼热得要脱离躯体般令她痛苦。
“将活人诱至书房,再生挖其心脏,只为满足你一己私欲。”安倍岳和轻轻摇了摇头,“如若真想获得肉身,潜心修行便可化为人形,但是你却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入了歪门邪道。”
“落得此处田地,也是你咎由自取!”
安倍岳和声音冷然:“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这就是你无法获得人的心智的原因。”
童女脸色扭曲,声音愤恨:“终有一日,你也会体会到亲生骨肉分离的痛苦!”
火光将整片院落点燃,连同那些深埋地底的仇恨与非人的哭号。
纸人化为灰烬,而地面上一枚玉佩竟然在火光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安倍岳和不免抬眼望去,玉佩上刻有一只夜莺与十字架的图案。
“教会么……势力都渗透进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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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前,一位姓唐的老师傅开了一间纸扎铺。
由他扎出来的纸人,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由于唐老师傅为人和蔼,且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街坊邻居这边口碑也是很好。
碰到一些白事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去他的纸扎铺购买一些纸人祭奠。
不过无一例外,这些纸人都没有点上眼睛。
即便是邻居劝说,他也只是摇摇头说:“纸人点睛,可不是一件吉利的事。这些阴间物,就只需原封不动地回到地下去,免得让他们生出了心智,迷惑人呐!”
唐老师傅世代供奉着一尊观音像,年轻时专注于手艺,之后积攒了些家财后也尝试过讨个老婆。
不过对方要么是觉得他的手艺吓人,要么是刚过门没几天便横死,之后再也没有媒婆愿意为他商讨婚事了。
久而久之,他克妻的名头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原本热热闹闹的纸扎铺也鲜少有人问津了。
而年过半百的他膝下无儿无女,又一心想把这门手艺传下去,便渐渐沉迷拜佛求子。
街坊邻居再也不会恭恭敬敬地称呼他“唐老师傅”,反而会让自己的孩子离那个“奇怪的、神神叨叨的老头”远点。
直到有一天,在他供奉观音像的时候,破败的院子前来了一位年轻的男子。
“唐老先生有这一手纸扎手艺,却无人接你衣钵,实在是令人叹惋。”
那男子打扮得不似本地人,长长的袍子垂落在地,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项链。
原本唐老师傅起初并未在意这人的言语,只是闭目打盹。直至他说:“唐老先生难道没试过点睛之术?”
听到这纸人点睛的秘辛,唐老师傅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年轻人一眼。
“既然你也知道点睛之术,那你也应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点睛。尤其是,地下的东西。”
“但若我说,我有办法将其介于阴阳之间呢?”年轻男子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我主怜惜你的才华,不忍看你受苦。”
“介于阴阳之间的纸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并且,只需一把火,纸人也会化为灰烬。实在是非常轻便的方法。”
“若唐老先生愿意,可以此方法一试。”
年轻人将一枚玉佩和一张羊皮纸放于唐老先生的面前小桌上,慢慢离去。
教会的潘多拉魔盒,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被打开了。
仅仅是一滴血,配以那粉末,再将玉佩放置纸人的胸前。
唐老师傅年岁已高,做完这些事后便累的睡过去。
而那纸人,在老人睡去后,正睁着水灵灵的大眼,观察着这破败的茅草屋,与身后一群废弃在一旁、随意堆着的纸人。
红红的头绳扎在童女的发髻上,随着她好奇探索着周围的动作在明灭的烛火间一晃一晃。
纸人不需要睡眠,但她还是学着老人睡觉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窝在地上,躺着。
“嗯?”
鸡鸣天亮时,唐老先生睁开浑浊的眼,望着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看的澄澈的眼,疑惑地大眼瞪小眼。
“你是谁?”
童女有样学样:“你是谁?”
恍惚了一阵,老人才想起来她应当是昨晚被点睛了的纸人。
唐老师傅盯着身旁的烛火看了许久,终究还是长叹一口气,说道:“走吧。”
于是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在桌前劳作。
可能是身为纸人的缘故,童女在学习扎纸人时常常一点就通,做得也有模有样。
说来也奇怪,自从唐老师傅将纸人点睛后,纸扎铺的生意又渐渐好了起来。
别人若是问起他何时多了一个新面孔,唐老师傅总是含糊其辞:“田野里捡的。”
每到这时,童女就会气鼓鼓地回道:“才不是呢!我是被点睛的!”
不过又有谁会愿意相信一个孩子的话呢,别人只当是调笑,倒也没深究。
一老一小的生活肉眼可见地飞速好起来,房子不再透风了,能种的田地也多了……
甚至在郊外,唐老师傅又买了一座大宅子,没请任何人。
原因无它,到底是纸人,不会随着岁月有任何的变化。如若让人发现了,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了。
唐老先生年事越高,手上也不再利索,常常对着桌子上的纸人发呆。他的口中又念叨着“不该点睛……”之类的言语,经常晚上睡不着觉,对着假寐的童女,手中的烛火举起又放下。
再然后他便关了纸扎铺,与童女搬进了郊外的宅邸中。
“童女啊,我要出一趟远门,为你请个先生来。”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唐老先生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远去,留给童女一个渐渐被风雪淹没的身影。
与唐老先生生活多年,童女一直没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即使在那个风雪夜,唐老先生也只是唤她“童女”。
或许是点睛的愧疚,或许是强行逆改天命的惩罚,唐老师傅再也没有回来。
而童女也渐渐被这座孤寂的宅邸吞噬,成了旅人口中“吃人的怪物”。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