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再见,欧梅卡尔

作者:火野枫 更新时间:2024/3/13 20:30:01 字数:3209

雷电交加的拂晓时分,一切仿佛终于降下帷幕,又仿佛才刚刚开始。那晚的闪电是猩红色的,那是奥希亚的颜色,也是火龙的颜色。

欧梅卡尔随着亚莱特进入高塔的一瞬间,忽然很希望世界和时间就此终结。

霍兰仍然站在阿克希亚床前,宛如失却魂魄的行尸走肉,过了好久才察觉身后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看清欧梅卡尔和亚莱特的模样,半晌想起躬身行礼,随后艰难而哽咽的轻声道:“刚才殿下走了。”

空气在瞬间凝结,一些深色液体自欧梅卡尔握拳的指缝间流下,一滴又一滴落在木质地板上。目光移向阿克希亚的脸庞,霍兰似乎刚为她擦拭干净,看起来只是睡着似的表情,平和,安宁,金雕玉琢的面容依然美丽精致。她勉强稳住颤抖的嗓音,以无法更低的语调沉沉的说:“你们都出去,我带来了火龙的力量,我要救阿克希亚,她一定会活过来。”

亚莱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拉着霍兰慢慢走出房间,将门关上。

“阿克希亚,抱歉,我来晚了。”欧梅卡尔努力微笑着,双手放在阿克希亚心口不甚熟练的念起治愈咒。红色的光映亮了整个房间,仿佛一整颗巨大的红宝石,随后黯淡下去。

但是,阿克希亚仍然没有心跳,身体冰凉得如同石头。

欧梅卡尔没有灰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不停的念着治愈咒。红光此起彼伏,火龙的力量不断灌入阿克希亚的身体,但如同没有附着物的蒸汽,很快便遗憾的弥散在半空中。不知过了几个小时,直到所有体力消耗殆尽,她不由自主跌坐在地上。阿克希亚依然静静的躺在床上,毫无生气。

欧梅卡尔靠着床,呆呆的望着逐渐发白的窗外,直到第一缕金色照射在自己身上。在忙碌了一整晚之后,秋雨渐收的阳光显得格外温暖而珍贵。但如此充满慈爱的温度,恐怕阿克希亚再也感受不到了。

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慢慢滑落,欧梅卡尔终于无比压抑的哭了起来。在拒绝火龙要求的同时,她就该明白自己也拒绝了阿克希亚最后的生机。哪怕是拼上性命获得火龙的力量,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阿克希亚死去却束手无策,而不顾一切的胡乱行动罢了。

是的,如果当时死了也好。

她的抽泣逐渐加重,仍然习惯似的压抑着哭声,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胸腔抽搐的惯性令她难以顺畅的呼吸。

对不起,阿克希亚,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你默默的保护着,我的回应却只有任性和恶意。如今,连你唯一的生存机会也被我愚蠢的葬送……对不起……

她的悲痛欲绝,她的肝肠寸断,她的追悔莫及,阿克希亚再也无法知道。

她记不清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唯一不变的结果是阿克希亚永远不会醒来。过去也曾思考过,她不是不能体会阿克希亚背负的痛苦和艰辛,总想着有朝一日,如果自己可以变得更直率更成熟,试着打开心扉,不再别扭的独搂着自己的痛苦,而是尝试着为阿克希亚分担一些,哪怕自己最终无法分担她的宿命,哪怕只是给予须臾片刻的同情和理解……

她们是镜子的表里,映出了维罗卡为王座献祭的血与火。王国,权利,荣耀,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从始至终她们就只拥有彼此,就像泰伦斯·赛纳德和银发少女,就像光和影。

可自己终究什么也没做,将来也不会有机会去做。她终于失去了生命中的那束光,经由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手……

冲破乌云的金色阳光透过窗台依然流转在她身上,温暖,慈祥,为绝望至极的她带去热量,久久不曾离开。

光还在。

欧梅卡尔的眼睛直直望着那些仅有的温暖。是的,光还在。

失去了光,那就成为光,失去了希望,那就亲手创造希望,失去了重要的人,那就成为她……忽的站起身,郑重的凝视着阿克希亚的睡颜,片刻之后,她从角落拿出长剑,毫不犹豫的割下自己的长发。

如果某一天她们中间有谁必须消失,也绝不该是光的那一方。“阿克希亚”是必须的,阿尔法利亚深深明白这一点,直面了使命和职责,也抛弃了自己;现在,该轮到她了。她可以抛弃自己的姓名、长相、感情,抛弃自己的一切,留下那束光,退散阴影,让阿尔法利亚在珐利鲁、在冈亚索的广袤天地间继续驰骋,完成她的未尽心愿——为珐利鲁和人民奉献一切的心愿。

阿克希亚手上的戒指在黑暗中闪着隐隐绿光,似乎是精灵的馈赠。欧梅卡尔将它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戒指的宝石中突然伸出无数翠绿的“藤蔓”,顺着她的手掌、手臂迅速生长、缠绕,并与她融为一体。瞬间,战场的殊死搏斗、树屋的精灵、乃至更久远的记忆碎片如同与身俱来,迅速成为她的一部分。身为阿克希亚的隐忍、努力、愤怒,以及身为阿尔法利亚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些许柔软、期待、心动……一切过往情景宛若走马灯般从欧梅卡尔眼前不停闪现。她死死咬着牙,双臂紧紧的抱住肩膀将它们一一接纳,不允许自己错过半分,也不允许自己洩露任何悲伤。

人们记得的是英武坚强的阿克希亚,留给自己的是温柔善良的阿尔法利亚。无论是何种面孔,自己都会继承下去,成为他(她)。

遥远遥远的童年往事,忽然就在脑海中复苏了。幼年时刚学会步行,仅有的一次,她和阿尔法利亚手拉手躺在草坪上,透过高屋建瓴的宫殿眺望远方的天空。夕阳渐下,天幕越来越暗,渐渐变成深蓝,就像某人的眼瞳,深邃得快把人吸入其中。夜风微冷,察觉凉意的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阿尔法利亚的头发拂过自己的眼睛,痒得她一激灵,鼻子深处也渐渐变热。有些倦意,有些怀念,内心却是无比平和,仿佛世界终究只剩下彼此,就像两颗孤独飘零的尘埃,眼前的一切便是她们的归处……

时间到了,必须走了,幼年的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前。恍然醒悟似的回头,嫣然微笑,——就像现在这样,用力的摆摆手,向另一个自己郑重道别:

“再见,欧梅卡尔!再见,世上的另一个我!!”

太阳从东方升起,久闭的房门缓缓打开。亚莱特和霍兰以无比惊异的目光恭迎阿克希亚王子的归来,随即单膝下跪郑重行礼。身披戎装的王子笑了笑,缓缓步下楼梯。他的神色有些疲倦,却依然坚守着最初的倔强和不可侵犯。

他走出高塔,向着王宫前进。王宫的守卫、内侍、贵族、妃嫔都为王子的出现而震惊不已,已经有隐隐的风声传来,王子远征的军队濒临覆灭,今后的摄政大权将归康托拉公爵所有,谁也不曾想到王子突然归来。

打算主持每日政务会议的康托拉沿着长长的王室走廊快步前进。走廊两旁悬挂着历代国王以及王储的肖像画,惟妙惟肖的画像放置在真人高度的黄金画框中,显得分外威严。犹记得当初阿克希亚的画像挂上走廊时自己的心情。他不止一次的想象,有一天自己的画像也会出现在其中,如今这想象似乎将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经过阿克希亚画像时,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走廊的另一头,一个与画像一模一样的身影赫然出现,康托拉的表情猛然定住。

“阿克希亚……?啊……天、我太惊讶了!前线的战报声称你们全军覆没,你竟然平安无事,王兄一定很高兴。”

“是的王叔,我回来了。虽然折损了军队,但每一个士兵都勇敢的战斗到了最后,并没有折损军威。轻敌而过于深入,是我指挥不利,但既然回来,我自然会向父王请罪。”

“好、很好。军队随时可以组建,但丢失了性命便是无可挽回……敌人狡诈危险,王兄一定不会责怪你。”

“没错,王室的权力,维罗卡的尊严,珐利鲁的国土,属于我的东西绝不会拱手出让,无论对方是谁。身为阿克希亚的狼狈,只此一次。下一次,绝不会手下留情。”

“不愧是维罗卡的子孙。——衷心期盼今后你仍然武运昌隆。”

康托拉扯动嘴角,恢复了前行的步伐,留下一眼略带狠毒的目光。

王子继续向前,缓缓走向国王的寝宫。两旁侍卫开始传令,“阿克希亚殿下驾到”的通报声此起彼伏,由近而远。

曼巴特依然卧床不起,全身的纱布换了无数次,总是被不断渗出的液体反复染成深色。他的意识日渐模糊,他将不久于人世。随着宫门推开时空气流动的凉意,他隐约察觉到有人踏着通报声来到近前。

“父王,我回来了。”略带低沉的委婉声音,听起来和过去略有差别。

曼巴特艰难的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浑浊的眼瞳终于集中了视焦:“是、是欧梅卡尔?欧梅卡尔……”

“不,父王,我是阿克希亚,我回来了。”

“阿克希亚……?”

王子轻轻握住父亲枯枝般的手,虔诚的宣誓:“对,我是珐利鲁王子阿克希亚·维罗卡,我会守护您和珐利鲁,直到最后一刻……”

光与影是命运的双生子,彼此羁绊彼此憎恶,也无法逃脱彼此,一如圣龙与邪龙永世的缠斗。没有人知晓黑暗中逝去的究竟为谁,人们只看到那——日月的消长,春秋的流逝,晨曦的华耀,光荣者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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