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眼前的一幕看得莫寒谣愣住了。
赛娜被她拉起来的时候，吧台烂掉的碎木屑与破裂的酒瓶就好似从赛娜身上长出来一样，她身下的那些碎屑与赛娜肌肤的连接处，长出了粉红的嫩肉。
赛娜没有去在意莫寒谣惊诧的眼神，只是在站起来之后，轻轻拍了拍莫寒谣的肩膀。
“潼恩女士你没有拒绝我的提议的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赛娜将与莫寒谣、费马、佐娜与莱莎签订的三张契约捏在手里，“在我失控之前，我会处理这三张契约，潼恩女士不必担心。”
“记得把那孩子带走。”赛娜语重心长地叮嘱，灰色的左眸已近乎凝固，只有右眸颤动得愈发明显。
“那不是应该去找方法解决么！”受赛娜身上溢出的精神污染影响的莫寒谣有些激动，无视了赛娜身上那仿佛快与血肉黏合生长的血肉，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在脑海里拼命思考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解决赛娜身上的问题。
然而，除了翻涌的水浪声，无一回应。
被莫寒谣拽住，赛娜并未生气，只是看向莫寒谣，左脸上的伤口裂开了如笑意一般的弧度，用没有被拽住的手又吸了一口烟：“咳咳……解决么……我现在的状态，潼恩女士难道看不清么？”
“看清……”莫寒谣稍微愣住了，喃喃自语般重复着赛娜最后的词汇。
是啊，怎么会看不清呢。
赛娜酒红色的长发发梢已经有些枯萎褪色，左脸上的疤痕就像是另一张嘴在哀嚎。
之前还没有那么明显，随着赛娜不断说话，伤口也随着乳盾，向着两侧裂开了，直到鼻梁与耳垂。
伤口下的血肉之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她那灰色的左眸已经失去了神采，右眸则是在疯狂地颤动，好像随时有可能从眼眶里蹦出来。
莫寒谣想到了老杰克，想到了这位她其实并不熟悉的酒客，想到了他变成怪物之后，手里依旧捏着的照片。
但是，赛娜她——
“那就拜托潼恩女士了，以及——”赛娜看向了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言的佐娜与莱莎，“如果潼恩女士要做傻事，还希望佐娜女士与莱莎女士拉住她。”
然后，赛娜将手从莫寒谣那已经没有力气的手里抽出。
向着客房区走了两步，才缓缓转过身来。
她那失去血色的唇角几乎没动了，取而代之的是左脸的疤痕如嘴一般咧起了诡异的弧度，声音像是从血肉里发出。
“潼恩女士要小心啊，以后可别变成我这样了。”
以玩笑般的语气留下这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拖着满身的碎屑走向了客房区。
“……”
等赛娜的背影消失在通向客房区的门之后，厨房的门传来了轻微的“咔哒”声。
就好像锁被解开的声音，代表着那扇门可以打开了。
“……我们去找艾丽莎。”
莫寒谣说着，走向了厨房，佐娜与莱莎则是沉默着跟上。
推开房门，借着剩下的火光，能看见厨房里的情况。
厨房受到的影响并不大，甚至还能在少许温暖中嗅到菜与肉尚未处理的气味。
一些瓶瓶罐罐摔碎在了地上，但刀、勺、盘子、木杯等工具与尚未处理的食材还放置在由简单的桌椅与设计粗糙的机械拼凑成的灶台上。
灶台的一旁，数个巨大的木桶与通向天花板之上的管道拼接，与简陋的滤罐和仪器一起构成了收集雨水并滤水的装置。
远离这些的厨房另一侧，是用于存放食材与各种材料的箱子。
而厨房最深处，炉火在静静地燃烧。
艾丽莎就站在那里，向着炉火中添柴。
她的背影落寞，却好像一切生活都还在正常进行。
“艾丽莎……”
在莫寒谣出声的时候，艾丽莎已经转过了身来。
提灯的光芒与炉火残存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
在自己的眼里，艾丽莎此刻的双眼就像是个空洞一般漆黑，眼角甚至隐隐有黑色的血泪，就如曾经看见的那般。
但即便如此，依旧遮不住眼角与鼻头那湿润的红色。
但即便如此，她的脸上却依旧带着轻柔的笑意。
“潼恩小姐你们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面对着艾丽莎这副模样，莫寒谣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艾丽莎曾经说过，在这家往昔里，门锁没有意义。
身为“众生”的赛娜能够轻易控制所有门的开合。
因此，赛娜一定是将艾丽莎关在了厨房里，自己面对外面的危险。
而并非赛娜契约对象的艾丽莎无法打开厨房的门，也难以靠声音确认外面的情况。
她看不见，但不代表她猜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还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看起来，潼恩小姐你们没事……那，赛娜姐呢？”
“她去客房区了。”反而是莱莎抢在莫寒谣之前回答了。
“这样啊。”艾丽莎面色平静。
这反而令莫寒谣不安。
随即，艾丽莎添完了最后的柴，看了炉子里残余的火焰一眼，然后走向了莫寒谣。
“潼恩小姐，我想向你坦白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莫寒谣犹豫地反问。
“我曾经抱着私心接近你，想要借着我软弱的一面，利用你的好意，从你这里套取与能力者有关的知识。”
“……”
莫寒谣沉默了。
“那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独断专行，我一直都渴望成为能力者，渴望获得力量。”
啊，这样啊。
莫寒谣有些恍惚，以至于艾丽莎有的话，莫寒谣没有听清。
但有的她听清了。
“……以上的这一切，都出于我的私心。”
艾丽莎的话，和赛娜之前的话，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因为和江铃墨一起闹出了事情，被老师逮到办公室的时候。
“是我自己的行为……与赛娜姐无关。”
江铃墨说是她带头把莫寒谣强行拉过去捣乱的。
自己则说是自愿跟着江铃墨捣乱的。
“所以……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恳求你，但无论你是要报复我或者杀了我怎么都可以……”
现在，这一幕。
当时的老师就是这种感觉么？
艾丽莎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
“但我依旧希望，能在处罚我之后，像往常一样去帮赛娜姐。”
莫寒谣感觉自己的心有些刺痛。
你们两人的话是矛盾的啊你们知道吗？
都说是自己的问题。
你们倒是……提前商量好啊……
“反正我没有损失什么，我没有处罚你的理由，不如说，老板娘让我带你离开。”
莫寒谣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现在还能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
她感觉喉咙哽住了，胸口有些闷，眼睛有点酸。
但她还是说了。
“……”
这一次，换成艾丽莎沉默了，她的脸色在火光下黯淡了许多。
“……多谢潼恩女士的大量。”
艾丽莎挺了挺胸，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就不拖你们的后腿了，我之后会去找赛娜姐。”
如释重负一般。
“潼恩小姐是个好人，所以请不必露出这种表情。”
艾丽莎放下了莫寒谣的手，挤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还记得我们前天晚上一起看见的星星么？”
莫寒谣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那晚我已经看不见星星了，但我记得星星是什么样子。”
艾丽莎双眸空洞，但笑意如常。
“虽然夜空在我的眼里就像黑色的大雾，但是我知道。”
她再次重复着那一晚的话。
“那不及月光明亮，却又比黑暗更耀眼的。”
“就是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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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沉重的赛娜推开了客房区二层最里侧的门。
这个她不曾允许任何人进入的房间，缓缓呈现在眼前。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连床都没有。
赛娜一瘸一拐地走到仅挂了一般窗帘的窗边，背靠着窗，然后缓缓地坐下。
“咳咳……”
她忍不住咳了出来，肺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她一直在吸这个特质的卷烟来压制自己体内的精神污染……感觉也快到极限了。
最后没想到克拉肯会出现在这种小地方……赛娜记得曾经听费马提到过这个东西，不过她第一时间没能联系起来。
那触手上的眼珠子，她多看了几眼，已经压不住体内的精神污染了，或许还有灵魂污染吧。
管他的……毕竟“众生”就是这样的，相比于别的体系能力者，受到的污染很杂。
想到这里，赛娜奋力抬起手。
虽然房间里没有床，但却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她从柜子里摸出了一个被火烧焦的烟斗，在手里摩挲，这是曾经属于父亲的东西。
身上的衣服是母亲的，现在已经破破烂烂了。
至于妹妹的……妹妹没有留下什么。
她只记得妹妹不喜欢睡床，很多个夜晚都喜欢拉着自己一起睡地板，只有一半的窗帘挡不住月光，在月光之下，她们相视而笑。
这是自己在这个房间内唯一能模仿的东西。
毕竟，妹妹的一切都被自己付之一炬。
在那片火里，自己亲手杀了她。
“……”
赛娜叼着最后的卷烟，回想起了过去。
现在自己是这副模样，反倒没有那么沉重了。
自己的姓氏，普若泰克，是一个对“众生”有着周密研究与传承的家族。
父亲便是“众生”，设立了安全屋，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人并帮助他们。
自己和妹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众生想要提升污染等级，就必须要有人契约，来分担提升等级的仪式时受到的污染。
这些污染很杂，根据家族传承的知识记录，什么样的污染都有。
但，终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
妹妹没能承受住，却阴差阳错地受到过强的精神污染，成为了“战争”体系的能力者。
我们了解“众生”，却不够了解“战争”。
我们希望能够控制住妹妹，缓解她的精神污染，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能力者。
但，“战争”终究是“战争”，也只是“战争”而已。
是疏忽大意呢？还是于心不忍呢？
最终，妹妹带人，攻破了父亲的安全屋。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里燃烧。
而活下来的自己……了结了一切之后，逃走了，来到了这里。
“这次应该没有丢普若泰克的脸吧……咳咳……”
赛娜自嘲地笑了笑。
但很快，她感觉到了朝着这边靠近的脚步。
脚步很熟悉，她本该诧异，但已经没有力气诧异了。
眼前的门被缓缓推开。
抱着那本书的艾丽莎，带着燃烧的烛台，站在门前。
“咳……我不是请潼恩女士把你带走么？”
连生气的力气都快没了。
安全屋有些颤动，对安全屋的掌控正在一点点从体内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混沌的东西，正在从内部一点点占据自己。
“我怕老板娘你害怕喽……给你把火带过来了。”艾丽莎的刘海隐隐遮住了眼，在话语间轻抽了一口气。
“你是自己害怕吧。”
赛娜也无力了，只能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克制着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强撑着用平日的口吻回答。
“嗯。”
但艾丽莎点了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我害怕再被丢下。”
“……”
“我能坐到老板娘你身边吗？”
她们两人都不再是平日的面容，但对话却依旧如常。
“我拒绝的话，你就不坐过来吗？”
“……要坐。”
在隐隐哭腔的笑意之间，艾丽莎挤出了笑容，小跑着来到了赛娜身边，和她一样背靠着窗户所在的墙壁坐下，偎依在赛娜身边。
依旧仅仅闭合的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只留灰蒙蒙的天光洒落在她们身上。
一时间，两人无话。
“……我太急了。”良久之后，在安全屋的又一次颤动之间，赛娜缓缓开口。
“我以为我能解决那个副队长，把她的尸体做成我的仪式材料，这样我就能举行升级的仪式了。”赛娜仰头看向天花板，缓缓地又吸一口烟，吐出袅袅青烟，“等到2级之后，我就能转移安全屋的位置，我们就可以不用老是待在这里了。”
“老板娘你看出来了？”艾丽莎靠着赛娜的身体，没有像往常一样摊开书本让老板娘教她上面写的那些她不认识的字，只是将书抱在怀里。
“不是为了你，我只是自己想换个地方了，下水道里待久了也没意思。”赛娜没有去看靠在她左侧的艾丽莎，只是从天花板收回的视线往右偏了偏，“并且我体内的污染也不少，想找个人帮我看看，能不能缓解一下。”
“是我的眼睛……害了老板娘。”艾丽莎将脑袋往赛娜的车上埋了埋，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颤抖。
“我都说了，和你无关，咳——”
赛娜咳嗽了一下，她迅速抬手抹掉了从嘴里咳出的，污浊的血液。
“不过，我也不想了。”艾丽莎将书从怀里放开，用两只手抓住，举在身前。
然后，她打开了书。
将里面的书页，一张一张地撕下来。
“……”赛娜保持着沉默，没有惊讶，也没有懊恼，也没有制止。
她只是压制着体内的躁动，那渗入四肢百骸，仿佛快要不受控制一般，令她恐惧的躁动。
艾丽莎每撕一张书页，放进烛台的火里点燃，将带着火星燃烧的书页扔到前方。
渐渐地，火势稍微烧起来了，书页在扭曲的火焰中燃烧，那一幅幅代表着外面世界的画被烧成黑色的余烬。
“仔细一想，外面也没什么好的，还是老板娘身边最好。”
她紧贴着赛娜，用腾出来的手挽住赛娜的胳膊。
“……你抱得太用力了。”
赛娜将三张契约扔进火里，燃烧化作的灰屑钻入这个房间的地板与天花板之中，钻入她的体内。
那是契约单方面作废的结果，她自己要承受污染。
但此时此刻，已然无所谓，不差这些。
“不用力，老板娘你跑了怎么办？我又追不上你。”
她们身后的窗在“砰”的一声中被狂风推开，霎时间，窗外的暴雨随着冷风灌入，熄灭了燃烧着书本的火焰，卷走了最后的温暖。
唯余两人相互偎依的体温。
“……”
赛娜没有开口，只是揭开了自己那有些破旧的灰黑色大衣，将两人的身体裹在一起。
雨水打湿了她们的发梢，却也无暇顾及。
安全屋再次颤动了起来。
不过这次，不再是间歇性地颤动，而是持续不断缓缓地颤动。
赛娜的身体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右手抠紧了地面，但左手还是轻轻搂着艾丽莎，好似怕将她捏坏了一样。
“我也能试试烟的味道么？”乖巧地将身子贴近赛娜，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的艾丽莎挤出了最后的笑意，指了指赛娜嘴里叼着的烟。
赛娜没有说话，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艾丽莎取下了还剩一小截的烟，那是这个房间的风雨之中唯一的火星。
“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谁的替代品。”
她的声音很轻。
“只要别抛下我。”
她将烟放到嘴边，含着从眼角滑落的泪。
“只要让我待在你的身边。”
吸了一口。
“赛娜姐。”
烟气滚进她的喉咙，沿着她的气管燃烧。
她侧脸看向赛娜，仿佛要烧掉她体内器官的剧痛之中，回想起了她被赛娜捡到的那个夜晚。
她虚弱地躺在地上，看着眼前如黑色的大雾一般的天空。
她看不见星星了。
但她看见了赛娜的脸。
那不及月光明亮，却又比黑暗更耀眼的。
就是她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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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颤动，莫寒谣无力地走向大厅的门。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刚才佐娜与莱莎已经告诉了她，她自己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来。
赛娜体内的污染已经过载。
她会如她之前玩笑所说的那样“炸掉”，变成一滩污染。
或者，变成比老杰克更加危险的污染造物。
莫寒谣有些晃神，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好像她们之前还在一起碰杯，庆祝着契约的达成，将“暴雨”酒送入喉咙。
那炸开的火辣，仿佛还在胃里。
佐娜与莱莎没有多说更多，只是跟在莫寒谣身后。
最终，莫寒谣走到了往昔那虚掩的大门。
她感觉到契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便抬起手，想要将大门推开。
却对上了门缝之外，一对猩红的眸子，一张妩媚的脸。
“来都来了，何必走呢？”
莫寒谣愣了一下。
她不认识门外这人。
但是恰好能看见门缝的佐娜认识。
“副队长——”
她话音落下。
往昔的大门就被门外不知何时回来的厄莉丝给重重关上了，甚至差点把莫寒谣推倒。
“什么——”
莫寒谣发现，大门打不开了。
随即，便是整个往昔最剧烈的一次震动。
两个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仿佛渗入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莫寒谣与佐娜莱莎缓缓地转身。
通向客房区的大门打开。
一个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对方的眼球已经融化，只剩下眼窝一片血肉空洞的黑。
化作浑浊的蓝色液体，如泪一般，沿着脸颊滴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