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通平复心情，进入浅睡。白然有心灭掉营地的火焰，看看会引来什么森林居民，但是想起马狼的传说，还是放弃了。
强壮神秘的山马狼，它们是睥睨众生的兽中王者，还是诡计多端的潜行者呢？它们的彼此交流会不会和普通的狼群一样呢？
夜行的动物们蠢蠢欲动，整座山谷瘙痒难耐。此时不去邂逅林中的生物，更待何时？
白然溜出帐篷，什么都没有携带，径直走向林地深处。森林有它自己的规矩。他还保有一些对森林的适应性，所以无需任何工具。白然漫无目的，哪里有空隙就踩在哪里，许多次与伪装成背景的蛇虫擦肩而过，许多次听到凄厉悲切的鸟鸣猿啼。但他没有遭遇敢于驱逐他的野兽。
有一次，他发现正在林中休憩的鹿群，其中一些健壮的雄鹿守护在外围。白然蹑足潜踪，转移到鹿群的下风向，躲在树后，聆听鹿的鼾声和咀嚼声。等到鹿群向他移动，他便离开，向着更深远的地方探索。
转来转去，他走到另一片林中空地。苍白月光精准地汇聚在这里，仿佛草地结了一层寒霜。白然正在忘我之时，不经意目击草丛中的波澜：密草一簇一簇地抖动然后复位，这股律动一直延伸到草地的边缘。白然屏住呼吸，凝视远处的草丛。在厚实草甸的边际，钻出一道暗红身影，拖着蓬松的尾巴，转眼溜进幽深的林中。
白然顿时兴起，猫着腰，小步幅、快节奏地蹿进树木间隙中，捕捉那动物灵动的身影，尾随它而去。白然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兜了几圈，最后直冲东边山脊而去。
跑着跑着，月光越来越明晰，原来是树林逐渐稀疏。白然紧跟那小动物冲刺几步，奔向光芒最明亮的地方，当即乾坤朗朗。南边的平原、东边的近海同时呈现在视野中，脚下的山头仿佛直入云端。白然已经身处山脊的另一侧。
白然背对山脉而立，目力所及，没有任何障碍。没有比他更高的东西，没有比他更突出的东西，天地合为一处，他是天与地的疆界，世界交感的中心。
感概过天地苍茫、此身渺小，白然转身，试图继续追寻那道身影。身后乃一片崖壁，一条仅容单人通行的石砖小径，曲曲折折通往崖壁上的洞窟。白然拾阶而上，身入此窟。
一进洞口，白然惊了一下。这洞窟不深也不宽，正好卡住一间小庙，供桌香坛紧贴里侧的山壁。白然不怕人，亦不怕奇怪的生物，唯独对鬼神敬而远之。
这个世界是否有鬼神？众说纷纭，但鬼神之说几乎影响到每个人。
白然没见过鬼神，对其没有具体的恐惧，只有对未知的颠破常理之物的畏惧。他稳住心神，环视周边。这间小庙相当粗陋，木头支架都采用廉价劣质的原料，如今已褪色、破败；供桌显然许久未打理，尘土厚积，几与地表无异。不知这间破庙几度孤独岁月，神辉黯淡尽，唯有坛中残留的香灰还能证明这里曾有人设拜。
山洞很小，一览无余。可白然却没有发现那个小动物的踪影。他无计可施，又不想放过今晚最大的收获，干脆张开自己的感知领域。没延展多远，他突然探知洞外出现一团不成形的奇怪能量。他戒心高涨，闪身出洞，架好双拳，准备先打它一套组合技。
没想到，洞外毫无敌人的形象。而那股能量更加清晰可感，无疑就在白然面前。白然不敢大意，紧盯面前的虚空，同无形的敌人对峙。
几息之后，白然眼前景观抖动，如粼粼波光。继而，透明的空气逐渐析出颜色，凝成实体，最终显现出身形衣着。凭空出现了一个矮小敦实，穿粗麻长衫，袒胸露乳，长有三撇小胡子的——狐狸精？
匪夷所思，白然好生端详。对方两耳细长，吻部突出，身后一条蓬松尾巴，体表覆盖红白两色毛发。这副形象与民间故事中修成人形的狐狸精完全相符。
白然迷惑：“我追了半天的小狐狸什么时候渡劫成精了？”
“狐狸精”眯着狭长双目，嘴角微微上翘，大概能看作微笑。它表情安详，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带来的起伏。它如此面对白然而立，令人毛骨悚然。
白然决定打破僵局。他回忆自己看过的志怪小说，干咳一声，大喝：“呔！你是什么妖怪？”
那“狐狸精”依旧皮笑肉不笑，却口吐人言：“吾非人类所言之妖精。吾乃水断山山神。”
此山名为水断山，因其直抵海面，如同阻断海水而得名。白然曾听过有关地方神的民间信仰。可眼见这位没有一点神仙气派，说人不人，说狐不狐，他一时不信。
“你说你是山神，那你为什么长得像只狐狸，又学人的姿态，穿得又这么寒酸？”
那狐狸捋着一根胡子，一只手背到身后，模仿人类长者的仪态。
“客人有所不知。山神乃一山之灵长，依托山中灵秀，应运而生，是神智而非具象。既如此，形象不过示人以近类，此山之中，一草一木、一鸟一兽，皆可凭依，无有分殊。”
这样拗口的长句，白然只在黄然收藏的典籍中见过，就连黄然也说不利索。这大号狐狸当真有点学识。白然好奇心一盛，畏惧之意就减弱了。他要探一探这山神的虚实。
“你说山神就山神？你要不展示些神仙手段，我才不信。”
“无妨，不信便不信。”
“啊？”
白然有些生气，想去揪对方的狐狸尾巴。
“狐狸山神”镇定自如地说：“非是不愿，实无手段。”
“什么意思？”
“人类以己身为准，将超凡力量智性假托于神灵。此乃妄言。吾等不过山中一点灵明，吾即山，山即吾。山无四足，吾亦不能出离此山；山无双翼，吾亦不得高于此巅。故吾不能施以神力，望君见谅。”
白然尽量听，大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却也失望。他嘲讽道：“就是说，你除了会说一口别别扭扭的话，一点神奇的地方也没有？你不行啊！神棍上街骗人都得耍两手戏法呢！”
狐狸无脾气。
“哈。道是无妨，便是另有它法。”
白然质问：“我听得很累呀！你到底要干嘛？你要是没什么想说的，就变回狐狸给我玩吧！”
“莫急。虽无移山填海之能，然吾即此山，山中之事，吾无一不知；山中生灵，于我股掌之间。山不灭，吾亦不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