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
阴见的房子不算很大，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有厕所和厨房，外带一个小阳台。装修也很简单，倒也没到简陋的地步，只是绝对称不上“豪华”，顶多是恰好的舒适与简洁。线条坚硬明了的木茶几，破旧但耐用的二手电视和一看就知道有不少年头的书架书桌，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为数不多的家具在屋内整齐有序地摆放。除了稍显柔软的布艺沙发和精巧的吊灯，加上光洁明亮的地板，实在看不出这里有住人的迹象。
一切都太像家居设计公司里的那些图鉴了。一尘不染，每个角落都光鲜亮丽。虚假得没有人的气息。
阴见本人就虚假得像小说中的男主角，英俊，淡漠，成绩优异。身世扑朔迷离。在书里，他会爱上一个平凡的女孩，或者某天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美艳无比的未婚妻。到故事的最后，会继承一大笔的遗产，被迫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而他往往会为了爱选择留下，哪怕放弃巨额财产。
可是阴见和他们又有所区别。他胆怯，懦弱，有着一切普通人有的弱点。没有全能天才到不用努力就每次考试都拿年级第一，没有天生运动神经发达三分球一投一个准，更没有大笔的钱任他花。很多年前阴见看言情小说的时候，就有种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之感：要是我有那么多钱，一定拿来……找自己的家人！
很没底气的想法吧。就像那个“努力读书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的目标一样，比起真正耀目的王子，太平凡了。阴见很清楚自己不是个有志向的人，或许是多年前一出生就父母就看出来这块朽木不可雕，才抛弃了他？
阴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塞满了东西。以为自己已经早早抛下了那些事的，面临时却还会不顾一切地相信——
他翻个身，掀开身上薄薄的被子，望向书柜顶上的零音。她正闭着双眼一动不动，长而直的黑发倾泻至腰间。冷清的米黄月色从窗口涌进来，落在她繁复的衣服上，打上一层格子般的阴影。
阴见深吸一口气，疲倦地呼出。零音不是正常人，这点他已经在心里暗暗肯定了。
虽然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不回家硬要住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本来就很奇怪了，可是这种别具一格的“住”还真是让阴见有点吃不消。床是只有一张，但阴见早已准备好打地铺的物事了。结果却在他意料之外，不知该说方便还是怪异？
把碗洗干净，认真地打扫，再去洗个澡，接着做作业到夜晚十二点。打开衣柜拿出干净的被褥和垫子铺在地上时，零音却走过来，摆手示意他停下。
“不用了。”
“我倒不介意你和我睡一张床，可是你觉得这样好吗？”
“谁说要和你睡一张床？”
“那不然要怎么办？”阴见被零音弄得心情烦躁，毫无耐性地盯着她想要看看她又搞什么名堂。
零音缓步饶过地上的东西，面无表情地伸手拍了拍放在房间一侧不很高的书柜，“这个不错。”语毕，攀着光滑的柜面，向上一跳，稳稳落在了柜顶，右手还很淑女地掩了一下扬起的裙边。动作之迅速，流利，轻而易举，看得阴见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目瞪口呆，全身冒汗。
“和我在一起，对于这种事，你应该要习惯才是的。”零音扬起头，似是无意地说着，语气中又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阴见沉默，收起地上凌乱的枕头被单叠也不叠直接扔进衣柜里，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想以此来表达自己说不出口的愤怒。他有求于零音，自然不能对她发火，更何况照现在情况看说不定到时吃亏的是他；但身上触目惊心的伤他还没有忘记，晚上回家又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憋屈得很，只好很小家子气地扔东西来表达心中的愤懑。
零音看见阴见有些不快，也不多说话，把眼睛一闭权当不知道，由得这个婆婆妈妈的男人生闷气。阴见只好关了灯，也爬上床睡觉。
书桌上的闹钟“滴答”作响，时针接近“一”字位置。深夜的城市静谧幽冷，街道上偶尔传来高跟鞋发出的脚步声。清冷的月光没有停止对阴见房间的入侵，一直在地板上滑动。零音定定地坐在那里，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小雨，或者说尸体，在客厅盘成一团里睡得很熟。这样的状况僵持了很久。
直到阴见觉得有点不妥。他记得以前在同学家睡觉的时候，同学的爸爸打呼吵得整间房子都能听见。而同学则睡在阴见旁边一动不动，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即使再安静，睡觉也一定会有声音。
零音怎么会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阴见打了个冷颤，原本有些迷糊的头脑也立刻清醒过来。他颇感恐惧地坐起，迟疑地抬头。零音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双目紧闭，光滑的脸庞看上去就像陶瓷做成的。
头发是浓稠的黑，顺直得不可思议。复杂的裙装服服帖帖。阴见越看越害怕，因为睡着的零音根本没有活人的样子，又或者说——
简直像个人偶。
阴见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使劲地摇了摇头，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轻轻叫了一声：“零音？”
零音似乎从噩梦中突然醒来般，又像受到了某种召唤，猛地睁开双眼。大大的黑色眼睛里没有光彩，死气沉沉的和人偶差不多。阴见拼命咬住舌头才没有发出尖叫。
不可能。虽然零音有点不正常，毕竟还是人类。才不要被她嘲笑是胆小鬼，我肯定是太累眼花了。阴见的脑袋飞快转了几圈，最终冷静下来，故作镇定地再次望向零音。
只见零音一脸倦容，用右手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半夜叫醒我干什么啊？”样子和普通被叫醒的少女无差。
对了，我就说是太累了嘛。阴见抹去额上的冷汗，赔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在那上面累不累。”
“累我会自己下来的，不劳你费心。”零音说完往旁边一倒，蜷起身子就在窄小的柜顶上继续睡。
阴见深深地舒口气，拉起被子盖好也沉沉睡去。
他没有发现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叫零音的少女在黑暗月色之下静静的诡异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