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地看着他背后的房间，那空荡荡的房间。墙壁、天花板与地面全都被漆成了丑陋的灰色，在那之中，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用于模拟战斗的计算机、没有沉浸式虚拟现实座舱、没有照明系统，就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当我还在发愣的时候，莫里斯先生转过了身，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以一种讥嘲的语气高声喊道：
「计算机，加载二十三号预置场景。」
伴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下一个瞬间——「奇迹」发生了。
金黄色的光芒自房间的中央迸发而出、并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沿着地板扩散开来，漫过墙壁、攀上天顶。那道光芒是如此刺眼，以至于我不得不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
而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清凉的风正迎面吹来，风中裹挟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像是紫罗兰、又像是野生的酸樱桃。不管那是什么，那都一定是阳光下的味道，我想。
直到这个想法自我的脑海中浮现而出的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为什么会有风？
但我已经没有余裕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那道强光便已然无声地褪去。
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呈现在我眼前的，已经不再是原先那间空空荡荡的狭小暗室，而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原。
湛蓝的天穹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着，苍白的日光穿过万千丝羽毛织成的云幕，将繁芜的草海映得明亮起来。借着渺远的日光远眺，各种各样的花草像是独立于时间之外般悄然盛开着，风铃草、薄荷、萱草、波斯菊与三色堇，沉浸在这遥远璀璨的光芒中，交替地变换着彼此的颜色，浅绿色的微风伴随着无尽的青草摇曳着，没有人，没有动物，我的视野中只剩下了这片草原，这片直抵天际的草原。
我愣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在我身边，卡莲同学小声地说了句什么，但遗憾的是，我并不懂芬兰语。
「Herranjumala……Mikä tuo on……Taikuus？」
「……这是什么？」
此时此刻，就连黑田同学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你们所看到的，是计算机以力场与光子创造出的幻象。」
莫里斯先生转过身来，带着嘲弄般的笑容看着我们。
「幻、幻象……？」卡莲同学似乎回过了神来，以一种听上去显得相当没有自信的语气小声反驳，「可是，我明明闻到了花香……」
「你们应该都用过食堂里的复制机。」英国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些全息影像的原理与复制机是相同的。只不过，在这里，我们在亚原子尺度下重构粒子，而不是像食物复制机那样、在分子层面对物质进行重构。」
「……重构……」
卡莲同学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苦恼地低下了脑袋。
实际上，我觉得卡莲同学并没有听懂莫里斯先生究竟在说些什么。
如果她听懂了的话，她一定会立刻对他的话进行反驳，因为——
「这违反了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
与一出电梯就决定像个行政区特首一样闷声发大财地微笑着一言不发的御部同学不同，黑田同学立即提出了反论。
或许是为终于抓到了敌人的把柄而感到开心，虽然依然面无表情，但班长的语气显然轻快了许多。
「在亚原子尺度下对微观结构进行精密操作是不现实的。虽然您可能并不了解，但我认为这是常识。」
「我们已经有办法对不确定性进行补偿了，」莫里斯先生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虚伪的和蔼微笑，「虽然这并不是常识。」
这一回轮到我替黑田同学露出惊讶的表情了。
「什么样的办法？」
英国人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
骗子。我沉默地想，他显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并不打算将那些告诉我。
「比起这个，你们几个应该已经很饿了吧？」
莫里斯先生抬起头仰望着，轻轻拍了拍手，看上去像犹太人的先知一般游刃有余。
「计算机。给这几个人一点面包。」
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的手中就多出了一个被塑料袋包装好的面包。
「先吃点面包吧。」他将手背到背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与食堂售卖的种类完全相同。说不定还要更好吃一点。」
我将信将疑地拆开了包装，咬了一口面包。
平淡无奇的味道，如果放在平时，我绝不会碰这种东西，但此时此刻，饥饿感依然催促着我将它吃了进去。
其他几个人也一样。吃完了面包，莫里斯先生又拍了拍手，空塑料袋便凭空消失在了我们的手中。
「至于黑田同学刚才提到的安全问题……」他顿了一下，「计算机。给我一把刀。」
一把锋利的短刀应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走到我面前，将刀递到了我手中。
「来，浅见。用这把刀来捅我。」
「……您说什么？」我问。
「不用担心。冲着我捅下去就好。」
「好的。」
我立刻将手中的匕首用力刺向了这个英国佬的颈动脉。
……然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死掉。
在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从尖端开始、匕首快速地化作了无数幽蓝色的闪光粒子，消逝在了半空中。
「看，就像是这样。」他摊开了手，「在激活了安全协议的情况下，你们不必担心会在机甲战斗中受伤。正式比赛的时候，我们也会应用全息影像的形式，将你们战斗的样子向观众们进行播放。」
的确。如果这样的话，就不用担心受伤了，甚至连疼痛都不会感觉到，真好啊——
——才怪。我才不想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我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周围，不知为何，除了班长之外，其他两个人已经恍然大悟般地露出了斗志高昂的神情。那就快点让我退出吧，我可不想在全校面前做这种蠢事。又不是被罗马人捕获的奴隶，做这种事难道不会感到羞耻吗？
既然没有办法直接退出，我想，那就尽快输掉好了。输给这几个人。这难道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那么，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其他三个人点了点头。于是我也点起了头。
「——计算机。执行三号标准战斗模拟程序。」
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快要昏死过去。
但那也只是一瞬。紧接着，我便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
原本低矮的草木如今像是绒毛一般微小得难以察觉，而与此同时，在我视野的右侧，数个半透明的银灰色显示界面悬挂在半空之中，标识着气温、高度、地形、风向、装甲结构完整程度与军事目标位置。
我试着稍微动了动右手。一柄粗重的骑枪被放置在我的右手上，即使试着松开手，骑枪也并没有随之落下——那东西似乎被连接在了机甲之上。
另一只手上放置着的则是一面长长的鸢盾。我没有办法判断这东西的实际长度，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东西并不能完全遮蔽住我的身体。所以，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把这面盾牌给我？有什么用吗？
就在我思考着这件事的时候，莫里斯先生的声音从四周传来。
「我让计算机把你们四个人放在了不同的高度与位置，现在你们彼此之间的绝对距离不小于十公里。所以，在消灭敌人之前，你们应该先找到敌人——我希望你们记住我的话，那就是，在实际战斗中，索敌比什么都重要。」
「我担心在午休结束之前并不能决出胜利者。」
出乎意料的是，我听到了黑田同学的声音。但环顾四周，我并没有看到其他机甲的踪迹。
如此说来，通讯频道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我想，这意味着我在战斗中将不得不保持沉默。
「我已经帮你们请了下午的假。」莫里斯先生回答，「比起一两节课来，这件事的重要性更高。」
「总而言之，只要击败其他人就可以了，对吗？」
一直沉默着的御部同学突然插入了话题。
「没错。就是这样。」
我一边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一边快速地检视着一旁的传感器数据。
真是可恨，把我弄到这种事情里来，我在心底小声地骂着，我从来没用过这种东西，我也从来没驾驶过这钢铁怪物，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摸索。传感器上显示着两个微弱的红点，其中一个与我之间的水平距离是七千米——考虑到我在地面上，那么对方应该正处于三千米以上的高空；另一个与我之间的水平距离则是十六千米——一个安全的距离，就算对方与我在同一高度上，我也不用担心会遭到攻击……
——不对。等一下。两个红点？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本吵得不行的卡莲同学，从刚才开始，竟然和我一样、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而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尖锐的警报声从四周响了起来，红色的警告文字出现在了传感器上。
「高速不明物体接近。」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红点、便以超过十倍音速的速度自背后向我飞驰而来。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抬起左手的盾牌想要抵挡。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我手中的盾牌被削去了接近一半。
盾牌为我吸收了大部分的动能，机甲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损伤。但尽管如此，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感还是沿着我的左臂盘旋而上。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蠢货。安全协议真的打开了吗？我在心底恨恨地咒骂着，将手中的盾再次举起、准备迎接下一次攻击。
「做得不错嘛。」卡莲同学傲慢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让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打她一顿，「Hyvintehty.」
虽然很想问她「你是认真的吗」，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只好回答她：
「你也做得很不错。卡莲同学。」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突然生起了气。
「什、什么啊，你那个态度？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做到这个地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什么意思？你在之前也做过？」
她和我们是一起入学的。按理来说，她在此之前应该没有过驾驶机甲的机会才对。
但是，芬兰的情况和日本并不一定相同。实际上，我也听说过，在东欧和俄国，有些适格者还没到十二岁，就已经开始驾驶机甲了。
「……什么意思？」
卡莲同学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不知为何，她像个维京海盗一样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笨蛋！性骚扰！！变态！！！我要杀了你——」
「……哈？」
我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斯堪的纳维亚人特有的威慑方式吗？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她就单方面地切断了通信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