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鼻腔被血的腥味填满的那一刻,我才回过神,脸部肌肉开始无尽的抽搐。
心灵寂然地动摇。
牙齿也在止不住地打战。
尽管如此。
却没人答复。
也不会有人答复。
我被这一幕震慑得说不出话,喉头干涩,两眼发直,视线与死去的希拉相交。
目光在她那早已失去神采的眸中,捕获到一丝对世间不公的控诉。
还有……
其对我无能为力的指责。
紧接着,我便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欲望。
「呕——!」
我张嘴想吐。
可坐在我左手边的父亲却眼疾手快,他一把抓住我的脖颈抬高,将胃液硬生生憋了回去。
也因此,泪水和满腹幽怨倒灌进我的心田,无言的痛楚撕扯着我的心肺。
好痛苦……
好想逃走……
闭上眼睛,抱头蹲防,或者谁来给我一巴掌也好。
随便谁都行,把我从这噩梦中扇醒,拜托了。
但在我虚妄地,乞求神明卑怜的过程中。
我所迎来的,却是更加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怎么了艾尔?你对爷爷送的礼物不满意吗?真是贪心的孩子,那我就多送一些好了。」
双手扶腮,像碇司令那般,位于我之彼岸的爷爷发出“笑声”。
爷爷他……
竟然在笑?
我盯着他的笑脸,身体难以自拔地陷进椅子的软垫。
他是在笑我,面对死人时惶恐忐忑的举止?
还是……
在笑我直到现在才认清现实呢?
答案,于芬恩取出更多的礼物盒,并当着我的脸拆开包装后揭晓——
「呕——!」
「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也终于挣脱父亲的擒拿,跪在地上吃力地干呕着。
因为在我的面前……
盒盖洞开。
手、手指。
腿、断腿。
温热的内脏,仿佛还在蠕动的大肠。
以及那心肝脾肺,肾胆胃肠……
一切在前世,我从生物课本中涉猎过的人体器官。
以血淋淋的形式,分门别类地盛放在头颅大小的盒子里……
那扑面而来的湿气还残留着些许余温,那七零八落的身体零件仿佛在不久前还完好无损。
可如今。
除了一摊腐肉。
曾经名为希拉的存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也在剧烈的咳嗽中呕出了血,意识前所未有地凝滞。
「啧,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愚蠢呢,威廉?还以为这一辈的子嗣好歹能有点出息,结果还是这么天真。儿戏也到此为止了吧,把他给我扶起来!就算要吐,也得通过我的许可!」
「是,父亲大人……」
「……呕咳咳……咳咳,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想干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将内心的负担连同罪恶一并吐出,我勉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可在这时,我被身材魁梧如山峦高大的父亲突然擎住四肢,他将我粗暴地按在了座位上。
紧接着,母亲也悄然用手袭上我的后背。
一双宛如鬼爪般冰凉的手刺激着我的神经,沿顺我的脊椎,在衣服下面长驱直入。
我惊恐地发出诘问,试图向平时宠我的艾瑟雅求饶。
……却无济于事。
「艾尔,我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但是,你现在保持需要安静……不然,对大家都不好。」
「妈妈……妈妈?!帮帮我!爸爸和爷爷都疯了,希拉她……希拉她是小蓝……呜呜呜呜!」
「安静……安静点……艾尔,妈妈会在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所以……请你赶快闭上嘴巴!」
艾瑟雅一反常态地训斥了我,甚至如我所愿地给了我一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证明了这不是做梦,而我也被母亲的暴行抡醒,恢复了少许理智。
连母亲也是这场罪行的同伙?
我开始认清现实,明白没有人可以依靠。
随即我立刻想起,自己并非手无寸铁,还有法术可以使……
「唔唔唔呜呜呜呜?!」
还有魔法可以……
诶?
正当我产生这种想法之际。
我愕然地发现。
自己不知何时,早已像黑客帝国1里,被特工抓住的尼奥那样,失去了嘴唇……
也失去了嘴洞。
我的整个口腔都被融合在一起的脸部阻挡,完全发不出声音,更别提吟唱咒语。
这是……
变量术派中,次级变形术所延伸的「缄口术」。
据我所知,这个法术,全格雷斯特家只有一个人会使用——
「她是小蓝,蓝赛尔·斯普林的女儿,您是想这么说吧,艾尔大人?」
穿着与以往装束截然不同的华丽礼服。
以经典的暗红为底色,将一朵漆黑的大丽花别致地装点在胸口,衬托出来者的美倩无暇。
妮戈兰·西鲁基,于芬恩的身后轻盈浮现。
她戴着长袖套的双手正抚在爷爷的椅背,上了口红的双唇让她显得异常的妖艳。
一如五年前,我与老师初次见面时那样。
食人鬼正用狷狂桀骜的眼神,嘲笑着我的渺小颓废。
为什么,连老师也……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连我也加入了这群疯子的宴会啊?」
不待我理解现状,妮戈兰那充满诱惑和妩娴的嗓音,便笼罩了我的脑海。
然后。
将我最后的希望也一并踩扁揉碎——
「其实很简单……艾尔大人,因为这是一场由您的天真所导致,又为了让您认清现实而特别安排的『祝福礼』哦?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还是来说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其实,您早就应该明白的。
奴隶、奴隶主,贱民、还有贵族。
这是格雷斯特乃至艾尔奇亚,甚至是全米斯特拉的立国基础,没有人可以超脱来自身份和天赋的束缚。
所以,为了纠正您的小小错误。
同时也是每一代新生儿都必然会犯下的错误——以平常心对待生来就必须服侍您的佣仆,用善良和平等颠覆早已根深蒂固的制度——让我们来瞧瞧,您之前都干了些什么呢?
您会为一个差点害死您的女佣感到自责内疚。
您甚至对奴隶的想法感同身受。
而一年前,您更是为了让那只魅魔入驻而对家主大打出手!
多么讽刺啊?艾尔大人。
要知道您可是天生的奴隶主,未来格雷斯特家的掌权人!
可您却处处顾忌这些下等的佣仆,甚至在半年前,犹犹豫豫地为了照顾某人的心理而谎称为女?就连被对方故意打伤之后,您还是死心塌地地对那个小东西露出笑容……
哈哈哈哈哈……想想看吧,艾尔大人。
如果再任由您不经指导地继续发展,接下来你会干些什么呢?
是煽动奴隶起义,还是推翻现有的国法家规?
不……那都是不可能的……
蓝赛尔、希拉、血脉烙印,当这些人和事出现在您的生活中,为什么您不能有一点自觉?
您沉迷在英雄救美的戏码里不能自拔,为自己在下贱的佣人面前耀武扬威感到自我陶醉。
于是您忘了,也是我们每天都在教导您的真理。那就是,奴隶的生死,由奴隶主来决定!
所以我们为了再次强调这个理念,把您的小情人拆掉了,处理了,让她不复存在了哦?
您不必再和那个小家伙打好关系。
也不必渐渐沉沦在美好的日常,所带来的幸福泡影里。
现在,该认清现实了吧?
您,是奴隶主。
而她,是奴隶。」
妮戈兰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边,那最后的一句话紧随她的呼吸穿过耳膜,直达我的大脑。
我也在接受如此多不堪的信息后心灵受创。
两眼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该有多好。
「唔唔唔呜呜呜呜!!!」
「呜呜呜??」
「唔咕——!」
可是……
开什么玩笑!
仅仅为了给我灌输,“人生而即不平等”这个概念。
就恣意妄为地杀害一条人命,强行插手别人的生活,毁灭了一个家庭的维系。
……凭什么我就生来比别人高贵了?
……凭什么你们能肆无忌惮地剥夺他者的幸福?
无数的杂念在我的识海碰撞纠缠,来自地球的价值观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她的理论。
但,这不是我接不接受能改变的现实。
小蓝因我为奴。
希拉因我而死。
即便我没有转生到这个世界,名叫艾尔·格雷斯特的婴儿诞生这件事也是我无法阻止的。
也即是说——
是我害死了希拉。
更遑论小蓝又是因为我的疏忽而贬谪为奴。
“你是天生的奴隶主,而希拉是生来便没有人权的奴隶。”
妮戈兰的这句话不断于我心中回响。
难得这真是从自艾瑟雅怀孕起,就无法避免,也不可能避免的悲剧吗?
未必吧。
这是由这个世界的“贵族至上”的规则所诞生,荒漠,真实,却又不可理喻的悲剧。
要是我没有自以为是地救希拉回家……
如果我能将对奴隶的同情掩饰得不漏分毫……
“希拉也许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我愤恨地把舌头咬碎,用疼痛和满腔的悲凉发泄着承载不公的重担。
但还没完——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我可没说,为艾尔毕业而庆祝是骗你的哦?现在就哭得像个泪人似得可不行呢,开心点,多高兴一些。只有以奴隶之血绘成纹章者,才能成为真正的贵族!」
在我心如死灰地接受了魅魔之死后,爷爷芬恩接过了话头。
然后,我感觉到右手被谁握在了手心。
是谁呢?
我用婆娑的双目看向身旁,却见眼角泛红的老师正拿起我的手掌,在手背上涂画着什么。
当我看清妮戈兰在用希拉的血描绘令咒的图案时,一股呕吐欲和胃酸又冲上了我的咽喉。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我是艾尔,是父母的长子,可同时……
也还是来自现代的中国人!
去你妈的“奴隶低贱,贵族赛高”这鸟什子真理,我就算现在无法反抗你们成了奴隶主。
但在将来,在以后。
我会证明给你们看,这是错的,是无知的论调!
有什么花招都给我使出来吧!别指望用几具尸体就把我打倒!
我艾尔·格雷斯特,用我今天自己咬断的舌头发誓!我不会如你们所愿成为那种贵族的!
胸中燃烧起一丛勇气之火,我死死地盯着妮戈兰绘出的,能奴役他人的图案,立下誓言。
与此同时,妮戈兰也终于完成了那抹血色令咒,红唇微启,颂唱出了悼别我天真的吟念:
「夕是嘹亮的夜,晓是不朽的月——♬」
「何者穿越了三千红尘,只为来到彼之世界——♬」
「阳春白雪,冠上若蝶,汝是不屈者之心与凡世的眷恋——♬」
「不死的达胄施予罪恶的惩戒,钢铁的王座是迎接汝之降临的台阶——♬」
「罪恶戏谑,潇洒离别;汝非白雀,因何无劫——♬」
「有道世间无邪,奈何人心不烨——♬」
「汝为王者……」
「汝为白烛之夜——♬」
一声声轻灵,道却了世态炎凉,一句句低语,诉尽了歌者的彷徨。
我听罢妮戈兰的袅袅,淡看手背上翁然烁起的红光。
一枚由决心凝聚的铁钉,也于此刻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最末,当名为「烙印纹章」的契约图腾,正式经守护者的见证,缔结于我之右手。
我也总算松开心弦,把意识交给了黑暗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