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寂寞如雪，人间岁月悠悠。
这一天，正是个寻常的春日。
就在沐化郡西北漓水一带的潼关镇内，有个少年正离了潼关县衙的黑漆大门。
他走在喧嚷嘈杂的集市上，单看那一身略新的青衣和红布外甲，便知是个新入行的捕役。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貌，模样略显清秀，眼角带笑，看去颇为和善。特别的，在他那爽朗笑容下，还带着一点老道的机灵。
随意走在闹市里，与相熟的叔姨打着招呼，尽管少年刚刚配上腰间的牛尾刀不过七天，可也不敢忘了正事。
“唉，又是无趣的一天……”他的目光胡乱扫量着脚步匆匆的人们，嘴里低声嘟囔，“这街上倒是太平的可以，好容易当了几天差，就连一档子架都打不起来…”
抬头迎上一轮不怎么明耀的日头，少年忽然就觉得有些无聊。悠哉巡至街角，正当他准备去临手边张叔的摊子上讨碗不要钱的面汤解渴时，却又被不远处的乱嚷吸引了目光。
“难道终于有人闹事？”
少年寻声看去，在那路边包子摊旁，吵吵嚷嚷的，已经被人围成了一个半圆，看不清具体，只能听见依稀传来的几声刘仨儿的粗大嗓门吆喝。
“原来是这奸商的霉包子终于给人吃出事来！”
曾吃过这位刘仨儿亏的少年暗自寻思一句，急忙三两步奔过去，伸手就拨挡在前面看热闹的闲汉。
“都让开，都让开！衙门来人！”
呵，这少年好容易抖擞起精神，嗓门也大，几下挤进人群。瞥一眼，他倒是有些意外，那刘仨儿并未如他想的那般吃亏，反倒是理直气壮的在嚷嚷着什么；再他脚下，原来还躺了一人，半起不起的，要不是刘仨儿被人拉住，单看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只怕还要在那人身上再补几脚。
“这是咋哩？”
少年有些纳闷。
“嘿！绎心小哥来的正好。”看热闹的人里，也不乏跟他认识的，给略略打个招呼，就让帮着拉架，“沈捕快你说说，就是偷吃，也不能这样打不是？万一出了人命，还不是刘仨儿自己受着！”
但凡民间百姓都是有些善心的，见刘仨儿这暴脾气的确实下了狠手，生怕闹出什么事来，急忙跟少年解释起来。而听完身边人七嘴八舌的絮叨，再一瞧地上躺着的那位瘦小身影，沈绎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多半还是这小乞儿有眼不会看人，偷吃到了这位刘仨儿头上，手下功夫又不济，如今被逮儿个正着，眼见就要受一场好打。
“这小贼，谁不知刘仨儿当过几年山大王，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暗自叹口气，沈捕快的心里不觉有些可怜这位小乞儿，见刘仨儿已在挣脱旁人阻拦，急忙高声叫道：“混仨儿，你还想要杀人不成？！”
混仨儿便是当年刘仨儿落草时的绰号，他当年也是沾过人命的，若不是赶上仁通皇帝继位，大赦天下，只怕也难全了性命。如今被人叫起旧名，心里立时就是一个咯噔，满腔怒火瞬间便被隆冬的冰凉雪水浇熄。
“沈捕爷，这可真是误会！”刘仨儿满面冷汗涔涔而下，即使对面是小他二十岁的沈绎心，也不碍叫屈报冤，“想我刘仨儿自归顺朝廷，向来安分守己，要不是这小乞儿三番五次欺我，我又怎么下如此手？！”
刘仨儿这话，两分是虚，八成是实。想他虽然这几年有些痞气，但除了自家包子卖的不地道外倒也并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特别是如今他又置办了家业，填了妻小，一身的滚刀肉也早已养成了肥膘，就是包子生意也开始渐渐务实，不敢再偷奸耍滑。如此想想，许是这偷儿气人也说不准。
沈绎心眨眨眼，暗自思量，且不论对错，眼前这事其实可大可小，方才聒噪一番他也懒得再追究，无非各打五十而已。
想到此处，这小捕爷干脆一挥手，摆足威风喝散身边众人，对身前毕恭毕敬站着的刘仨儿训了几句县太爷常说的仁义道德后小事化了，就此作罢。而那刘仨儿刚才踹人几脚也已出气，此时冷静下来也巴不得息事宁人，还顺带送了沈捕爷一顿午包子。
“呵！果然这身衣服就是强人一等。”
乐呵吃着包子，沈绎心莫名莞尔一句，突然想起那一直躺在地上的小乞儿，心里一惊，急忙伸手去拉，“你这蟊贼，千万莫死，一会儿还要和我去衙门……咦！是你？”
正扶着人，这少年忽的脸色一变，又将小乞儿扔在地上，半是无奈，半是恼怒的骂道：“我还猜是哪个外来的不懂规矩敢偷刘仨儿的包子，原来是你这个傻子！”
“你才傻子！”
小乞儿的声音意外的软糯，也不怕他，恶狠狠的回骂。
“还说不傻。”沈绎心哼笑道：“我已与你说过五六次，临近的县门口就有施粥的铺子，一日一顿，也有你活命。你这小傻怎么不去，偏来受苦偷吃？”
“我吃不惯米粥，就要吃肉包子！”
小乞儿昂头反驳。也是这时，小乞儿那满头杂乱的头发方才稍稍向两旁撒开，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果然是个姑娘。
沈绎心忽然起了顽心，伸手就去摸她的脸，作嘻笑道：“原来还是个小丫头，那便好办。”
“要是再让捕爷我见你偷吃，便把你卖去青楼换钱，也省的街上清净！”
“你敢！”
“我怎的不敢？”
抽了抽鼻子，小姑娘似终于相信了他的恐吓，红了眼，咬着牙起身就要走。
“唉。”
看着小乞儿倔强的样子，沈绎心忽然又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包子塞过去，道：“喏，拿去吃吧。以后老老实实领粥，小心不要再被人抢了。”
“你……”
小姑娘有些意外。她把包子紧紧掖在怀里，轻咬嘴唇。然后她想了想，带着一点不舍，又把怀里的包子拿出一个还给沈绎心，低下头道：“你咬过的，我不要。”
“……”
沈绎心很想问问她是哪家落难的大小姐，但看着小姑娘那一瘸一拐远去的纤弱背影，他沉默了会儿，还是放弃了这般打算。
只是印着少女脏兮兮手印的包子的确很是硌牙。
沈绎心最终还是向街对面的刘叔要了一碗面汤漱口，坐在板凳上跟刘叔闲聊时，无意间看一眼天色，原来已经悄然有云密布……
昏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傍晚也未曾下雨，只是让空气越发的沉闷，风也停息不动，待在家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沈绎心的小宅意外的简陋，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关上褪了红漆的房门，遮住院子里仅有的几株香椿，回坐窗边时，少年的眉头依旧有些忧虑。
“屋顶的茅草已有些旧了，眼见就是一场大雨，也不知经不经得住。”
沈绎心正出着神，忽的脸色察觉到几分湿润。他怔怔的转头看时，原本尚有几分光亮的天空瞬间失去了颜色，无数雨点自万丈高空倾斜而下，带着极为浩大的威势冲击在黄土的地面上，激起大片的水花水雾。
原来终于是下雨了。。。
凭空而起的大风裹挟着水汽拍在寒竹轩窗上，寒竹飘摇不定，轩窗冽冽作响，突兀又有一声惊雷炸响，震散天空的几片云彩，余音抨击的万物俱寂，一时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好一场大雨！
沈绎心且惊且忧的看着屋外的腾腾水汽。这雨是如此的大，以至于他不得不关上了窗，以免本就老旧的木椅再受风寒。
“唉……”
随着两扇寒窗挡住屋外的风雨，天地声势仿佛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原本昏暗的屋子也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这个时候，少年突然又想到了中午的那个姑娘，
“也不知那小乞儿怎样了，是否寻了住处避雨。”
沈绎心点燃了油灯，愣愣的看着火光发呆。
“她又不知真傻，怎么就不知避雨？”
想着想着，沈绎心莫名感觉身上有些寒意，就向着油灯略靠了靠方才稍稍安心，
“呵！倒也是奇，明明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沈绎心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落寞，若不是托关系谋了这份捕役差事，只怕自己也不用担心那小乞儿，一准儿和她躲某个破落屋子里受雨呢……
想到破败房屋，少年又笑了起来。还好今日发了赏银，赶明儿正好修缮，也省的邻里相亲瞧不起，将来也难娶亲。
“呵呵。”
在心里滋滋筹划着未来，沈绎心便准备将今天的赏银再数上一数，那孙账簿最是好财，保不齐……等等！银子呢？
沈绎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在身上反复摸索了几遍，再把今天的忙碌事一件件数过来，他终于是咬牙切齿的道：
“这个该死的小贼！”
只说一句，少年便是瞬间冲进了屋外的漫天风雨中。他的身影是如此的急，以至于掀起的襟风将油灯带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