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春日多小雨，但这场可谓瓢泼的大雨确实足足下了半个时辰还未有停歇的架势。
撑伞疾步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少年的脸色有些恨恨。
“恩将仇报，好个小贼！”
“也是昏了头，才去救她。便该叫刘仨儿活活打死。”
说着于事无补的后悔话儿，沈绎心的步子不觉又快了几分。
这一会儿的空当，他早已想的清楚，也稍稍收敛了心中怒火。
那小乞这般手快，心思多半也机敏过人，决计不会在那片城西的贫窟坐等自己上门，只怕早就开溜。毕竟之前也是从城外迁来的，身世行踪不好追查。
如今只盼这场突兀大雨能稍稍阻一下那小乞的步子，不然自己就只能动点手段，来逼问那些同在贫窟避雨的可怜人了……
“若是捉到那小贼，定要她好看！”
被三春夜里的冰雨泼湿身子，再被寒风一吹，沈绎心的脸上终于是多了些狠厉。
六岁便失去双亲的穷苦少年，能够独自生活至今，会的并不止是与街坊邻居侃天说地。
……
……
贫窟，大王庙。
不知何时起，这片城西的贫窟便建起了这样一座画檐挑脊的奇特庙宇。夹在四周的破败房屋里就显得格外突兀。
凄迷的水汽升腾，遮住了月光，这里除了黑暗便再无一丝颜色。
大王庙内却依旧亮着火光，映出许多落寞人影。沈绎心默默站在庙外。
这样的天气是从来不会有人过来参拜的，来参拜的人也不会点燃篝火。
沈绎心自然也不是。
尽管心中几次盼许，但当他真正透过四开的老旧庙门看到火堆旁那个娇小却又可恶的身影时，神色终于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这小贼真个不逃？”
少年以己度人的想着，
“还是说她早已买通庙里那七八乞丐，就要杀人灭口？”
忖到此处，沈绎心一惊，旋即又放下心来。
“半多月前，大老爷下令‘整肃市容’，我做帮工，也带人与这里乞丐打过交道。那小贼言语心思蠢笨，众乞胆小怕事，断不敢做出这等凶恶事来……”
这般仔细分析，小捕快很快便自以智卷在握，冷笑想到，
“多半还是这小贼实在愚钝，算不到本捕这连夜的突袭之计！”
暗讽几句，心中大定的狂骄少年生怕误了大事，抬脚便朝着有依稀火光笑语传出的大王庙殿走去。
几步的距离，说话间便到。而或是庙外的夜色实在昏暗，正围在火堆边欢声漫语的乞丐们也并未发现沈绎心，直到少年把出腰间的牛尾刀亮堂堂喊了一嗓子才将他们惊醒。
“哗啦啦！”
“官爷！”
也许是平时的偷摸练就了众乞的反应，因此在听到那句响亮的“衙门办事”时他们便齐刷刷站起，极为讶然；片刻后，等众丐再听到某人的后一句“闲人退散”时，他们很快便明白过来，又带着几分侥幸齐刷刷退避到一旁火光照耀不到的隐暗角落里，只留下还未缓过神来的小乞在原地呆愣。那般速度，竟是比之先前欲搏命时的动作还要果决简练。
一时，夜风带着丝雨吹进，摇曳了火光。火堆边的小女贼脸上还带着尚未凝结的浅浅笑容，也不知先前谈论了什么，只是这时便在沈绎心的冷冷目光下化作一抹不可思议的吃惊，略显木讷。
“哼！”
瞧着痴痴傻傻的小恶贼，沈捕快略显得意，更加坚定了心中判断。只是还不待他再说几句场面话，那小乞却突然清醒，翻身就朝殿后逃去。
“哎！快与我站住！”
沈绎心焦喝出声。也不知是在恼怒小女贼的演技实在太好，又或是后悔自己为何不直接动手，偏偏要逞什么威风。
悔恨懊恼之际，沈绎心也急忙提步追赶。耳边却又传来一声轰隆，非是雷震，却是发自被大佛阴影遮挡的殿后！
“原来事先修有暗道！”
看着面前墙壁人高的窟窿，捕快少年哪里还不知道是被人轻易推倒，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更不敢逗留迟疑，急忙朝着不远处栖密树丛里那道飞快逃窜的影子旋风般追了上去。
……
……
星月暗淡，雨夜追逐，自然少不了磕磕碰碰。更何况枝径繁盛的树林，平日树枒铺散叶影暗淡，走起夜路已是不易，如今再添一场大雨，地草沾上雨水便更为泥泞滑溜，稍一分心就要打跌摔跤。
因此，当沈绎心闷头穷追半晌，又一次不慎撞上一棵粗糙坚实的杨树时，肩膀上传来的酸涩痛感终于让他心里多了些郁闷。
“这小贼平日到底被多少人追打，腿脚也忒快！”
有些无奈的少年心中暗忖。
其实论起身手，自己当年挨寒受饿，也曾上山捕过獐鹿做衣、捉过野兔填饥，多少算是矫健。只是眼前那小恶贼也不知怎的，腿脚竟也不输自己。
更奇的，是如此黑暗的环境，她却仿佛十分熟悉，奔逃时净捡滑溜坑洼的路径，敏捷就如白日一般，几次要不是自己盯得紧，险险就要让她成功脱逃！
想到此，沈绎心越发羞恼，不由愤喝出声，
“呔！小贼你再跑，当心捕爷真把你送进青楼！”
“到时捕爷发了俸禄，定要日日光顾……”
大雨倾盆，拍打在枝叶上哗哗作响，几乎轰鸣了整个耳畔，少年那不痛不痒的威胁声也很快消失在雨声中，几乎传不出多远。而不管他那试图开口令小女贼分心的算盘是否达成，眼前人的速度倒是又明显提了几分。
见状，沈绎心恶狠狠叹口气，又复埋头追赶起来。
……
……
城西郊的这片杨树林，原本是为了防沙患栽植，只是几十年来当地水土渐渐肥余，便被人无事砍伐了不少。眼下这贪财与守财的二人一番艰难追逐，等到雨稍稍小些，便近乎一齐窜出了树林——原来是那小乞体力再如何充沛，白日看她年岁也不过及笄，如何能耗的过常年混迹山野的沈少年？是以慢慢便被他追了上来。
而更不巧的，这俩人一出了密林，眼前就是一片空旷无际的平野，自然是前人砍伐之功。而少了树木遮挡，又如何逃的过身后那如同赶杀不世仇人一般的恶捕少年？
抽空回头看看，眼见那人赤红着眼嗷嗷追的近了，小乞儿终于是一咬银牙，折身寻了个方向逃去。
沈绎心仔细追看时，不远处正是一片青檐连壁，这狡猾的小乞，一准儿是要将自己引进街巷，借着复杂地形遮掩逃脱！
少年心中呵呵冷笑，笑她自作聪明。自己打小就在这潼关镇生长，尽管晚上视野模糊，可论起地形熟悉，又如何是这刚流落到镇里不过半月的妮子能比的？
于是在墙阴夜雨中，天空中稍稍睁开惺忪眼眸的昏月撒下点点银光，这二人借着月辉就又开始了先前那无趣却又斗智斗勇的奇特追逃。
只是这次，沈绎心却一改先前被动，转而借着地形，开始将小贼一步步逼入自己设好的陷阱之中。
“嘿嘿！捕爷看你这下如何逃！”
再次转入一条街巷，看着不远处那丈高的阴影，气喘吁吁的少年终于冷笑出声。
“废了这般气力才将你逼入这条死胡同，若你能逃了，捕爷我明日便去辞官！”
森森笑着，沈捕快正在臆想这小恶贼在自己威风下涩涩发抖模样，笑容忽然就凝在了脸上。
不远处，少年眼中的恶贼逃命依旧如常，并未因为眼前高大的墙壁而有所缓步。然后当她临近高墙时，忽然轻一跺足，娇小的身子便在少年震惊的目光中轻巧的一跃而起，盈盈翻过高墙而去……
“晦气！晦气！”
转瞬回过神来，沈绎心懊悔不迭的隔墙叫骂，
“既有这等身手，你又何必做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