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11月了，树林和草地开始枯萎，天空也阴蒙蒙的，视野里的色彩饱和度仿佛下降了不少。
要不是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景色，薇尔薇也许会误以为自己变成了色盲。
胖贩子给奴隶们分发了兽皮毯子，这可不是他的良心发现，要是哪个奴隶冻死了，损失的都是他的财产。
天刚刚放亮，贩奴商队驻扎在伊勒尔河南岸的一处小山坡下。往北望去，在晨雾的遮盖下，极为宽阔的河面让对岸显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薇尔薇再也睡不着了，她叹了口气爬了起来，空气中咸咸的味道让她很不习惯。
她的面容有些憔悴，紫色的双眸一次次忧心忡忡地望向靠着土堆裹着兽皮睡觉的西维斯。
【姐姐也真是的，又趁晚上自己一个人偷偷去旁边睡了……】薇尔薇难过的想到。
本来，两个女孩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靠在一起依偎取暖。
可西维斯知道，最近自己病情加重，总会在夜里犯病，无意中踢醒身边的薇尔薇。
因为不好意思给薇尔薇再添更多的麻烦，这几天，西维斯总会趁其他人睡着后，自己悄悄挪到一边去睡觉。
【大脚那个王八蛋！我给他面子，才叫他一声哥！没想到他这么坑老子！他一定什么都知道，才会把她卖给我的！他人没有这么好……】胖贩子起得很早，他在不远处边撕咬着肉干边喋喋不休的咒骂着。他本以为自己捡到宝了，漂亮的西维斯可以让他大赚一笔，可没想到竟然买回来个病秧子。
胖贩子聒噪的声音吓了薇尔薇一大跳，瘦小的身体也忍不住缩了一下。她本来就是个容易受到惊吓的女孩子，要不然在巴克斯家的时候，她也不会失手打碎那么多瓶瓶罐罐。
回过神儿后，她又开始害怕胖贩子会吵醒西维斯，在发现西维斯只是皱了皱眉头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感觉河对岸好远好远啊。以前，一直觉得临河部落那里的河面已经够宽了，现在看来，那也算不上什么啊……】望着若隐若现的伊勒尔河北岸，她这样想到。
【好想让小伊也看看这幅景色……】想起伊利斯，薇尔薇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她用力搓了搓脸蛋，不想等会儿西维斯醒来后看见自己的窘态。
【他现在还在受奴隶们和巴克斯的欺负吗？小伊他太容易被环境感染了，要是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在身边，他会把自己给弄丢的……】
【这些河水从西方而来，它们是流经了小伊所在的临河部落和广阔的原野才得以抵达这里的吧？】凝视着河水，她不觉有些出神。
【小伊不知道我在哪里，可我知道他所在的方向。只要顺着伊勒尔河，我就能一路找回临河部落……】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又染上了些许希望的色彩。
【哎呀，不知道再见面的时候，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薇尔薇有些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现在她连买主都没找到，就已经开始幻想重逢时候的事情了。
一旁，西维斯咳嗽了几声，从睡梦中醒来。
【对、对不起！是我吵醒你了吗？】薇尔薇手忙脚乱地把兽皮往上拽了拽，生怕冻着西维斯。
【没有没有，不是妹妹的原因、咳咳……】西维斯捂着嘴咳嗽着。前些天，为了方便病人照顾自己，胖贩子取下了她手腕上的木枷。
【那……你觉得好些了吗？】薇尔薇怯生生地问道。
【我舒服多了。】西维斯淡淡地笑了笑。
【那太好了！】薇尔薇高兴的拍了下小手。
【你也不要把自己累坏了，我还没虚弱到要靠人照顾的程度。】看着薇尔薇的黑眼圈，西维斯心疼地说道。
【没事的，你就放心使唤我吧，虽然我有些笨手笨脚的，但照顾病人还是能做到的……】薇尔薇连忙自己平坦的胸部保证道。
看着薇尔薇拼命表现自己的样子，西维斯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并趁对方不注意突然伸出手袭击了薇尔薇毫无防备的腋下。
【好痒啊，姐姐别挠我……】薇尔薇发出了阵阵笑声。
……
【好啦好啦，我就是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所以才……】疯闹过后，西维斯坐起身来拉着薇尔薇的小手说道。
【你可是病人啊……】薇尔薇嘟着嘴不满的说道，她的眼睛里不可避免的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看我这么精神，还有心思开和你疯着玩，你就不用太担心了……】好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担心，西维斯笑道。
【西维斯姐姐，你说，我们现在离家有多远啊……】呼吸渐渐平稳后，薇尔薇抱住了自己瘦弱的小腿说道。
【妹妹你究竟把什么地方当成自己的家呢？】西维斯反问道。
【这……】薇尔薇突然语塞了，她之前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巴克斯那里算得上是我的家吗……】她扪心自问道。
【你现在一定觉得，之前主人的房子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吧？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家吧？】西维斯看着薇尔薇问道。
【好像确实是这样……】薇尔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如果把之前在临河部落的主人家当作自己的家，那么我们现在离家确实非常遥远；可是，既然你有喜欢的人，那么你说的那个伊利斯的身边才是你真正的家吧？】西维斯说道。
【欸？】薇尔薇忽然抬起了头。
【在安定下来后，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打听和伊利斯有关的消息吧，甚至会去寻找他。我想在这一点上，伊利斯也是一样的。那么以后，你离家的距离就是越来越近的。】西维斯的双眸中露出坚定的眼神。
【真的办得到吗？万一新主人她是个……】薇尔薇还是有点不相信。
【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主人都和你口中的巴克斯一样，你一定能找到一个好人家的……】西维斯有意隐瞒了自己也来自巴克斯家这个事实。
【好人家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薇尔薇无奈地笑了笑。
【一定会有善良的主人买下你的！咳咳……】西维斯突然大声说道，却把自己搞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薇尔薇手忙脚乱地拍着西维斯纤瘦的后背。
咳嗽声消失后，她悲哀地看着西维斯憔悴的脸庞缓缓开口问道：
【西维斯，现在你还不恨那些把你卖掉的人吗？他们把你害的这么惨……】
她的眼神中有一份期待，希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恨，怎么能不恨呢……】西维斯忍耐着嗓子和胸口的剧痛回道，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第一任女主人高挑的身影、巴克斯冷漠的脸庞、伊利斯狰狞的笑容、胖贩子贪婪的目光……
【果然，不恨他们是不可能的吧……】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薇尔薇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的黯淡下来。
【但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无法回去找卖掉我们的奴隶主报仇，去招惹奴隶贩子也只会白白搭上自己的命。你觉得成天恨来恨去、死死活活的特别帅吗？如果整天纠结于仇恨是会把自己搞得很累的。如果我因此搭上了性命，妹妹你会很伤心吧……如果你死了我也一样。比起那些，我现在更希望咱们两个人都能被一个好人家看中，如果能把我们两个一起买下来就更好了……】西维斯忽然抬头仰望灰暗的天空说道，一束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精致的脸上。
看着西维斯姣好的面孔和黑色的秀发，薇尔薇有些发呆。
【果然，西维斯还是那个西维斯啊……】虽然最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胸中却泛起了一股暖流。
【不过，如果真的能和西维斯一起被好人家买下来的话……】薇尔薇胆怯的扭头偷看西维斯，并开始擅自幻想今后两个人互相照料的生活。
【妹妹，你果然对我有意思吧，要不然，为什么你总是色迷迷的偷看我……】西维斯忽然惊恐地把自己的身体挪远了一点。
【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薇尔薇慌忙地靠了过去，却没想到这么做可能更容易让人误会。
【噗噗，我是逗你玩的……】西维斯憋着笑。
【你、烦死了！怎么老是欺负我！】薇尔薇刚想用自己的小拳头砸西维斯，可一想到对方是病人，她就害怕的收回了拳头。
两个女孩子享受着片刻的欢乐。
直到被奴隶贩子呵斥，两位少女的笑声才渐渐停息。西维斯用余光看着薇尔薇，难得地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她就是伊利斯喜欢的女孩子……】西维斯忧心忡忡地想到，并开始质疑自己刚才的话。
【如果他们俩真的能够重逢的话，也许到时候薇尔薇依然是当初的薇尔薇，但伊利斯却绝对不是分别前的伊利斯了……】
【现在艾罗怎么样了……】直到现在，她还在关心其他人，虽然她清楚，自己的肺炎已经越来越不容乐观了。
……
日出后，薄雾散去，贩奴商队继续向东进发。
临近黄昏的时候，商队众人攀上了一座低矮的小山坡。
【我们抵达终点了！】胖贩子站在山坡顶端挺着大肚子嘀咕道，他的小眼睛望向远方。
拖在队伍最后面的薇尔薇和西维斯互相搀扶着，终于登上了山坡顶端。
呈现在她们二人面前的，是泛着夕阳橘红色光芒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湾。无数独木舟飘荡在海面上，大群海鸟鸣叫着飞向天际，海浪拍打着金黄的沙滩。海岸边，一个部落静静的坐落在那里，渺渺炊烟冉冉升起。
【这里是……】薇尔薇神情有些呆滞，这是她出生16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大海。
【没见过吧，小土鳖，那里是爱神湾，我们这趟旅程的终点。】一个奴隶贩子冷笑道。
【那是什么部落？】薇尔薇接着问道。
【那里叫河口部落。】
这是自背井离乡以来，薇尔薇一路上看到的规模最为庞大的部落了。虽然依旧稍逊色于她发达的家乡，但也远远好过途经的大部分村落。
【为什么说这里是终点？】西维斯不解的问道。
【你傻啊？马上就要入冬了，商队在冬天会驻扎下来，不会到处乱逛，要不然奴隶们在野外冻死了怎么办？】奴隶贩子不耐烦的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西维斯自言自语道。
【你们俩别看了，明天，胖哥会在这里把你们低价贱卖掉的。瞧瞧你们自己吧，一个病秧子，一个笨手笨脚的，一路上怎么卖也卖不掉。要是再养你们一冬天，管吃管住的，那我们就真的要亏本了……】贩子呵斥两位奴隶少女道。
【以后，这个河口部落就是我们的新住处了吗？】薇尔薇喃喃自语道。
【好美啊……】望着大海上的落日，西维斯有些动容。
【西维斯姐姐！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一定要一起被一个好主人买去啊……】薇尔薇突然激动的握住了西维斯冰冷的手，她清澈的紫色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如果真的能一起被买下来的话，那就真的太好了……】西维斯的眼角在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
【嗯！一定会的！】薇尔薇用力点了点头。
……
虽然已经可以远远的望见河口部落了，但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仅仅是看见目的地了，但想要抵达那里，可能要花上半天时间，加上天色已经不早了，贩奴商队今天就在原地扎营，打算在明天中午抵达河口部落。
……
夜已经深了，篝火熄灭后，火焰的噼噼啪啪声渐歇了。因为三角洲入海口附近河水流速极为缓慢，所以很难听见江水流淌的声音。往日里鼾声如雷的胖贩子今天也没有动静，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死寂。
放哨的奴隶贩子脑袋有些发沉，他抱着弓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甚至忘记了重新燃起篝火。
薇尔薇睡得很安详，连续几天照顾病人让她疲惫不堪，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她才能获得短暂的休息机会。
在薇尔薇睡着后，西维斯如往常一样，悄悄的把身子挪远了一点，以防止自己在睡梦中感到不舒服而一脚踢醒薇尔薇。
寒冷的夜风有些急促。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的，西维斯秀气的眉毛因为呼吸困难而渐渐皱了起来。
西维斯睁开了眼睛，双眸中带着迷茫的神色，似乎还没理解现状，可压迫感和窒息感又让她开始挣扎。
这是急性呼吸道衰竭，由她恶化的肺病引起的。
西维斯扭动挣扎着，并拼命向不远处靠着土堆睡觉的薇尔薇爬去，想要叫醒对方来求救。
可缺氧让她四肢无力，薇尔薇瘦弱的身影离她好像那么遥远，她姣好的脸庞开始因为窒息而扭曲。
终于，她再也爬不动了。
西维斯趴在地上，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朝薇尔薇的方向伸出了白皙的手臂，她原本晶莹的瞳孔开始扩散。
她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的，无论是薇尔薇疲惫的睡脸，还是天际好像离自己很近的夜空，她都看不清楚了。
西维斯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在这个秋夜，一个少女逝去了，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