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茜尔又回到了母亲的病床边。一大一小两名异族女子叽里呱啦的说了半天陌生的语言,终于热泪盈眶的死死抱在了一起。
最后的最后,茜尔终究还是和佩特萝和解了。
睡梦中,母亲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女儿却不由自主的皱着眉头。
第二天早上,当下人们去例行喂药的时候,才发现,佩特萝·图拉尔已经在不知何时停止了呼吸,生命也定格在32岁。
……
这里是临河部落族人专用的安息处,因为还没有立墓碑的习惯,这座坟场看上去只是河岸边的一片芳草地而已。
不远处,跪伏着大量村民,用嚎哭流涕的方式,表达神兽遇弑的悲痛。最近几天,这一带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为鹿神哭丧,就算是至亲离世,他们都没有表现的这么伤心。
不过,族人们绝非冷血虚伪,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现象,仅仅是因为在医疗水平极度低下的年代,人们早就习惯了生离死别而已。况且,古霍利人又生活在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的地区,更是看淡了生死,把下葬视作与已逝的亲友团聚。相比之下,部落守护神的惨死则是惊天的大案,村民们难免会悲痛欲绝。
参加佩特萝葬礼的人寥寥无几,不过伊利斯、茜尔、贝拉斯特和迪勒四人而已。欧菲莉亚虽然也打算来,却还是因为怀有身孕的缘由,被伊利斯制止了。
作为一位曾经在当时的大都会享受过荣华富贵的王妃,这样的葬礼排场实在是太过寒酸落魄了。
包括娇生惯养的茜尔在内,在场没人懂得阿科西亚人葬礼的流程和规格,便只能入乡随俗的按照霍利人的方式,为死者祈福:
佩特萝浑身包裹着一大块亚麻布,缓缓放进了伊利斯和迪勒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因为相信死灵会前往河神的怀抱,霍利人的墓园一般都濒临溪流与水系。在用泥土掩埋遗体后,众人在岸边一边低声吟唱、一边向水面撒下了花瓣,象征灵魂已经抵达彼岸。
迪勒承担起了责任,开始为葬礼致辞和祷告:
【决定留下佩特萝的人是我,我也算是她的雇主了。所以,就让我负责到底吧。】
【每个人都会死的,早晚的事情而已。小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怎么睡都睡不着,心里只剩下了害怕,又不知道该找谁哭诉。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明白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世上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了: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冬天为什么会飘雪花?世界的尽头有什么?死人去哪里了?神明虽然赐予我们智慧,却让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些问题。】
【我想,也许活人只是还没破土而出的蝉吧,被躯壳和皮囊束缚着,而死者的灵魂已经长出翅膀在天上翱翔了。】
听到这里,伊利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你这算哪门子比喻?你家河神不在水底在天上?不过,干净的晴空好像确实比黑漆漆的水底要好……】
一瞬间的停顿后,迪勒接着说道:
【每个人都会和逝者重逢的,总有一天会的。如果有幸能活到满头白发满脸褶子的那天,恍惚间看着已故的亲友前来迎接自己,这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佩特萝她这些年很好的履行了身为母亲的职责,是时候好好休息休息了……】
……
结束了致辞和祈祷的仪式,迪勒回首眺望起了不远处繁华的故乡,动容、惆怅、留恋、不甘、释然的神情混杂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却一点也不显矛盾。疲惫的长舒一口气后,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建国可真累啊,也许,我也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
转而望向伊利斯秀美的背影,他渐渐握紧了拳头,摇着头苦笑道:
【不过,还不到时候……】
……
折返的时候,望着迪勒和贝拉斯特走在前面的背影,伊利斯答应了茜尔的请求,推着轮椅,带她悄悄回到了浅滩边。远离哭丧的人群,两人凝望静静流淌的江水以及在河面上飘荡的独木舟。
【她已经走了,现在想想就像做梦一样。】茜尔的声音好像浸透了疲惫,看惯了她高高在上的样子,现在这幅轻柔的腔调搞得伊利斯有些不太习惯。
【能在临走前与女儿和解,她应该是幸福的吧。】伊利斯若有所思的安抚道。佩特萝行刺法王,以及带女儿出逃的缘由,他已经从茜尔的口中了解了。
【终于,本宫也和你一样,变成没妈的孩子了。】茜尔悲哀的叹息道,声音终于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就像有一团东西堵在嗓子里一样,她的视线也随着上游漂来的花瓣和树枝,一直望向远方。
【17岁的大姑娘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伊利斯幽幽的提醒道。
【你、你就知道和本宫杠!】茜尔气不打一处来的扭过身子,她咬着银牙,想用拳头捶后面推着轮椅的伊利斯,却扑了个空,娇躯差点因为用力过度从椅子上摔下来。
不觉间,悲伤凝重的气氛好像消散了不少,只是,茜尔的眼角貌似隐约有些晶莹。
闪着泪花的疯闹结束后,茜尔揉着发红的眼睛苦笑道:
【以前,哪怕过了几年艰苦的流浪生活,本宫也始终有妈妈在身边可以依靠。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把一切都交给她就行了,她来背着本宫、饭她去要、钱她想办法赚,累了不高兴了,就不懂事的大吼她一顿来撒气……现在想想真的后悔死了……】
伊利斯抿着嘴巴,静静聆听茜尔的诉说。
【以后,这片土地上,就只剩下本宫一个人了,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又有残疾,身边全是语言习俗甚至信仰都和自己不一样的异族,本宫该怎么办啊……】茜尔握紧了放在扶手上的拳头,低下了小脑袋,绝望的哀求道。她与过去生活的最后一丝羁绊,伴随着佩特萝的逝去而被斩断了。
【哎,你不是已经有一个新家了吗?你不是已经有一堆朋友了吗?一个整天帮你推车的小矮子、一个经常恐吓你的女主人、还有一个蛮子知己。】伊利斯轻轻弯下腰肢笑呵呵的安慰道。
【你们是本宫新的家人吗?呵呵,真够不要脸的,还想和王室攀上亲戚……】茜尔终于破涕为笑,她昂着脑袋,挺着小巧的胸脯,高高在上的讥讽道。
面对前公主的臭嘴和坏脾气,伊利斯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喋喋不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茜尔疲倦的摊在轮椅的靠背上,娇躯仿佛失去了力量一般,姣好容颜上故作的高傲神色也不见了。她咬着嘴唇,自卑自嘲的叹息道:
【切,一口一个本宫的,麻烦死了。我已经不是个公主了,装娇贵甩脸子给谁看啊。我已经落魄到只能靠这种方式找自尊了吗……】
【你习惯就好,没必要特意改口。】伊利斯淡淡的说道。
【在这个村儿里,忍得了我的坏脾气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吧。说不定哪天你也受不了了,就会把我赶出家去……话说回来,我一个除了一张臭嘴什么都没有,只会做作的外族丫头,你为什么会这么纵容我啊?】连声叹息了一会儿后,茜尔扑闪着长睫毛,睁大了赤红色的眼睛,好奇的问道。
含着青葱般的指尖沉思了一会儿,伊利斯眯着眼睛,幽幽的笑道:
【大概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有用吧。】
【你就不会骗骗我,说我很漂亮、或者很惹人怜爱什么的?!啊,服了你了,一点也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你这种人为什么能找到老婆?!】茜尔再度咬牙切齿起来,崩溃的冲摊牌的伊利斯咒骂道。
【我凭什么找不到老婆?我只是唯独没有哄你而已。况且,你其实并没有那么一无是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知识更宝贵的财富了。】伊利斯的小手轻轻搭在了茜尔的肩膀上,安抚了暴躁公主的情绪,并对【什么才是最宝贵的财富】这个问题提出了和迪勒不同的见解。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族人了。】茜尔泄气的捧着一边的脸蛋嘟囔道。
【欸?你以前不是对自己的国家很自豪吗?】
【呵呵,虽然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我们对耶律尔牲口做的事情并没有错。但是,想要女儿的心脏,那是什么恶神?什么暴君?】茜尔轻蔑的哼笑了一声,双眸中的神色却有些涣散。
伊利斯语塞了。
不知什么时候,茜尔把伊利斯拽到了自己身边,她两只小手死死抓着对方的衣襟,把脸蛋深深埋在伪娘知己的小腹上,低声哀求道:
【让我靠一小会儿吧,就这一次……】
【算了,随你吧。】伊利斯无奈的叹息道,两只手老实的背在身后。
渐渐的,泪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低处,终于传来了少女绝望崩溃的哭泣声:
【呜呜呜,我没妈妈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
【像蒙图克和拜尔那样,做我的幕僚吧。你只需要像往常那样,教我数学就行,最好的话,再多给我讲讲你们那里的事情。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强大……】伊利斯面无表情的提议道,履行了对佩特萝的承诺。
不知过了多久,茜尔轻轻放开了伊利斯,她红着眼睛的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用小臂擦了擦没干的泪花,她露出了一抹阳光的笑容:
【你真是个怪人啊,你知不知道,村里很多人说你家幕僚已经太多了。那些拥有七八个奴隶的人家,可能都没有幕僚,你倒好,四个奴隶三个幕僚,真亏你能省出钱来,养活这么多人……】
在蒙昧时代和即将到来的神话时代,人身所有的奴隶制才是社会主流,这种类似家臣的雇佣关系终究不是常态,像伊利斯家自由幕僚和奴隶数量近乎持平的情况则更为罕见。
【让我来告诉你两件事吧:第一,钱不是省出来的,而是赚出来的;第二,人才,永远都不嫌多,你们那里应该也是这样吧。】伊利斯望着宽阔的江面,意味深长的说道。
【哈哈,真像是你会说的话。】茜尔掩着粉唇,扑哧扑哧的笑了起来,好像暂时忘记了母亲离世的悲痛。
【而且,你终究得学会自己养活自己吧?】伊利斯不忘在身后提醒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我来帮帮你吧。】茜尔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玉手,“无可奈何”的答应了伊利斯的提议,可那张漂亮的脸上却满是安心和慰然的神色,仿佛刚刚才灰暗下去的未来转瞬又出现了一道亮光。
【茜尔,你就是一条捷径,正好让我捡便宜了。以你对文明社会的了解,加上我的财富和头脑,呵呵,没人能打败我们的。今后,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干吧。】伊利斯在轮椅边轻轻蹲下身来,一边平视茜尔,一边神色温和的笑道。
这一刻,众神间的盟约缔结了。
……
第二天,伊利斯再度来到了普拉斯宅,打算亲自带新幕僚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半天也不见茜尔出来,他皱着眉头,在心里嘟囔道:
【这个家伙,一点也不知道快慢,我去看看她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得小心点,万一撞见她换衣服,那就很尴尬了。不过话说回来,茜尔她自己一个人能换衣服吗……】
少女借宿的房间外,迪勒和茜尔的私语声隐隐约约透过紧闭的屋门传来。伊利斯好奇的停下步子,正欲敲门的小手也悬在半空中,打算先听听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迪勒,你难道已经做好准备了?】茜尔担忧的问道。
【是的。】迪勒轻声笑道。
【不打算和伊利斯商量一下?】
【没用的,今后,类似的家伙只会接连出现。我知道,伊利斯现在也很忙,他和我一样,都是干大事的人,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没空丢下手头的工作和与汉谟克家的斗争,整天陪我应付那些人。】迪勒无奈的声音隐隐传来。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他的啊……】茜尔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不管我这边成功与否,这大概都是命吧。现在,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跨过这道坎儿了。】迪勒故作轻松的说道,门后的伊利斯脑补出了他一脸滑稽的模样。
茜尔渐渐沉默了,卧房转眼间安静了下来。
伊利斯皱着眉头,把小脑袋贴上了门板,想要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屋子里的迪勒释然的开口道:
【那……我刚刚说的那件事情,以后就拜托你了。】
【好吧,我记住了……】茜尔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