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天下午,长久以来风平浪静的大海,终于露出了她隐藏的另一面。波涛汹涌的潮水过境后,我们生根发芽的家园变得满目疮痍、我们世代耕种的良田被夷为平地、我们不得不与深爱的人阴阳相隔、我们曾经引以为豪的部落化为了残垣断壁。】
这一刻,梅利娅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黑压压的祭坛下零星的啜泣渐渐连成一片,就连远处的薇尔薇也心有余悸的咬紧了牙关。
纵使在暗杀小队中经历过无数生与死的考验,回想那道铺天盖地的水幕,刺骨的冷气还会直往她的心窝子里钻。
悲天悯人的俯视着台下的同胞,依特拉轻声长出了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更加令人灰心丧气的是,明明已经承受了如此惨烈的磨难,我们必须面临的考验却才刚刚开始。】
【凌冽的严冬就要降临了,我们没有御寒的柴薪和毛毯、我们没有抵挡风雪的帐篷或者房屋、我们甚至没有一片可以用来果腹的树皮。】
【我们,好像已经失去了未来。】
压抑厚重的深灰,开始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蔓延,慢慢染浑了那一张张脸庞的血色。
身为一族之长却带头说起了丧气话,梅利娅将信将疑的皱起了柳眉。虽然几度想要登上祭坛劝阻丈夫,她最终还是选择伫立在原地,将一切都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对方。
如果连妻子都不相信自己的男人,又有谁能追随那道一往无前的背影呢?
如果真的有人能从一无所有开始,让脚下荒凉空旷的土地重新生机勃勃,那个人一定就是他了。
双眸中的目光略显黯淡,只见依特拉一边俯视着面前将熄的火盆,一边在叹息中一字一顿的放慢了语速:
【探望幸存者的时候,我曾听到过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说,我们触怒了神灵。也有人说,我们的部落早已不复存在。有人说,我们终将各奔东西。也有人说,我们这个从亘古延续至今的氏族,终于来到了最绝望的时刻。】
祭坛之下,有人羞愧难当的低下了头,大概是酋长口中曾经发表过消极言论的村民吧。
随着为祭奠亡灵而燃起的火焰最终熄灭,依特拉痛心疾首而又意味深长的用一句话,总结了摆在生还者们眼前的现状:
【环顾饿殍遍野的难民营,我们好像的确已经无计可施了。】
从远处的枯树下眺望主人,薇尔薇心有不甘的暗中咬紧了牙关;河口部落的村民们被降临的绝望笼罩,一个接着一个的低下了脑袋;唯有梅利娅还在坚信自己的丈夫,向对方高大的背影投来了真挚的目光。
就在仪式现场逐渐陷入死寂的时候,依特拉突然话锋一转,如同妻子预料的那样,双眸中重新燃起了赤诚的火焰:
【不过,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情形下,还是有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固执己见的拒绝相信眼泪与死亡。】
【你们当中很多人可能已经听说了,就在今天,我派人前往内地,把几代先祖辛辛苦苦开创的家业,全部换成了救灾和过冬的物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分到每一个人的手上,姑且可以帮助大伙儿支撑一段日子。】
听到这个消息,有的村民神情复杂,也有的村民难掩喜色。仔细观察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好像有不少陌生的脸孔混进了河口部落的幸存者当中。
憔悴的脸庞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依特拉半握双拳在祭坛面前扪心自问道:
【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时常会忍不住质问自己:傻不傻?为什么?值得吗?】
几秒钟的沉默后,依特拉先是用力拍了拍胸口,而后用无比坦诚的声音回答道:
【这一切,值得!】
用舌尖沾湿略显干裂的粉唇,梅利娅在丈夫的身后会心一笑,澄澈的目光中半是憧憬半是宠溺。
回忆过往的峥嵘岁月,依特拉不由得激情澎湃:
【驱逐吞噬同胞的豺狼虎豹,我们强悍。祖祖辈辈屹立在脚下的这片大地上,我们勇敢。让空旷贫瘠的荒原遍布沃野,我们勤劳。但是,你们知道吗,让我们成为海湾沿岸最庞大的部落、最富庶的氏族、以及最古老的血脉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也不是村子里的哪一任领袖。】
村民们原本沉浸在空前的悲伤中,却又因族长铿锵有力的话语而突然心潮起伏。远离人群的枯树下,宝娅和卡瓦尔目光动容,相继从草地上缓缓站起了身。就连诞生于千里之外的薇尔薇,也仿佛听见了河口部落先祖的战吼在耳畔回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依特拉的眉宇间好像笼罩了一层阴霾。待到心中汹涌的思绪归于风平浪静,他最终用一副淡如止水的神情向众人坦白道:
【说实话,我卑劣又无耻,从来都不是一位合格的一族之长。】
酋长真情流露的自曝,好似砸向湖面的石子,顷刻之间便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激起了层层波浪:
【你在说什么啊?】
【对啊,碰上了这么好心肠的酋长,我们在底下偷着乐都来不及……】
俯视群情激愤的同胞们,依特拉目光凝重,并在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之后,开始向面前的幸存者们娓娓道来:
【父亲的葬礼上,我暗中操控族人的言论和情绪,放逐了自己的亲弟弟蒙图克,甚至暗中派出私兵,想要将对方在离开部落的路上灭口。】
【成为新任酋长后,我屠戮那些不愿顺从的奴隶主,残酷的肃清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异己,就在举行仪式的前几天,才杀害怀有不轨之心的埃德林大人。】
【就连面对灾难的时候,我也是靠着牺牲同胞,靠着一脚踢开了挣扎着向我求救的族人,才从那场惊涛骇浪中侥幸活下来的。】
【我本可以救下他,我本可以救下更多人,我本可以把一切做的更好。】
【可是,我并没有。】
这一刻,凌冽的冷风席卷枯黄的山坡,吹乱了薇尔薇披散在肩头的浅橙色长发。
终于得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答案,少女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喜色。她姣好的脸庞渐渐被阴影笼罩,自樱口呼出的气息也冷若冰霜。
薇尔薇果然被酋长利用了,就连梅利娅夫人也是帮凶。在河口部落生活的几年间,她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与欺骗之上。
如果不为惩恶扬善,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夺走一条条生命的?
视线扫过台下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庞,依特拉一边微微低下头一边惭愧的叹息道:
【就像所有的政客一样,我精于算计、玩弄人心、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嗜杀成性。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掉的人就是我。想要从豺狼的口中保护同胞,唯有化身成比豺狼更凶恶的猛虎。我绝不是一位合格的公仆,只不过是有幸遇见了最出色的族人,才被捧上了如今备受瞩目的位置。】
宝娅秀眉紧锁,从背后轻轻搂住了薇尔薇颤抖的娇躯。不同于往常亲昵的搂搂抱抱,她湿润的瞳孔深处泛着忧心与畏惧,唯恐对方会选择离自己而去。卡瓦尔也想上前拥抱心爱的姑娘,却迟迟没有勇气正视对方,几秒钟的纠结和犹豫后,只能讪讪的收回了刚刚伸出去的手臂。
迎着萧瑟的秋风昂起沉重的头颅,依特拉用羞愧中夹杂着刚强与敬仰的声音,回答了自己刚才抛出的问题:
【让我们成为海湾沿岸最庞大的部落、最富庶的氏族、最古老的血脉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也不是村子里的哪一任领袖,而是你们、是不顾自身安危奔赴废墟营救幸存同胞的勇士、是千千万万在各自岗位上恪尽职守的劳动者、是聚集在一起就会焕发出耀眼光辉的伟大民众。】
丈夫给出的答案,实在太过颠覆认知,梅利娅仿佛感觉到一股电流自脊柱传导至脑髓,最终直达灵魂深处,让她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昨夜丈夫的话语在耳畔回响,只见这一刻少妇突然睁大了墨绿色的眼睛,苍白的脸庞随之隐约露出了拨云见日般的神情。
脑海中闪过巡视难民营时幸存者的议论,年轻的酋长临时起意,一边露出羞愧的苦笑,一边在提前准备好的致辞中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不配拥有我这么好的酋长?是我不配领导你们这些优秀的兄弟姐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