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像河口部落这种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强藩,在举行重要的巫术仪式的时候,往往会宰杀相应数量的奴隶以供奉鬼神。潮水过境将万物吞噬后,这片土地上已经不存在浑身珠光宝气的主人了,自然也不再需要有下人充当祭品。就算有,依特拉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在眼前百废待兴的关头,白白浪费从天灾中抢下的生命。
纵使程序上并不符合规范,慰灵仪式的效果,仍然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距离那场超越身份与氏族的演讲,已经过去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眼看就要到纪元前2472年的年底了,梅利娅独自站在高耸的山坡上,被初冬凌冽的冷风缭乱了披肩的长发。
从远方苍茫的山脚下,传来了人群直达天穹的喧闹。被潮水肃清的原野,这些日子正在变得越来越拥挤。
大海啸的威力毁天灭地,几乎荡平了整个伊勒尔河三角洲,让成千上万人自此无家可归。如今,在一位年轻酋长的号召下,这些来自无数个大小部落的幸存者,开始在河口部落的废墟上重新聚集了起来。
难民们源源不断的涌向这里,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加入依特拉麾下。从起初的三五成群,到现在的数以千计,他们的数量不断攀升,最终超出了梅利娅的计算能力。
如此之多的生还者前来投奔,也在几天内掏空了依特拉变卖家产换来的资源。为了维持营地的运转,同时也为了后续的城镇重建工作能顺利展开,酋长夫妇一边有序的组织起已经停滞的生产与采集活动,一边以身作则号召难民们上缴部分财产,采用集中分配制度以提高特殊时期的物资利用率,一度让这片属于商人与手工业者的土地重回了公社时代。
放在平时,如果哪位酋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习惯了财产私有的村民捐献钱粮,绝对会被族人们的唾沫活活淹死。不过当下,幸存者们在短暂的迟疑后,便心甘情愿的拿出了自己那点仅剩的家底。依特拉无私的行为,让他们打心眼里相信:一个敢于倾家荡产救助同胞的高尚者,肯定不会滥用公众的赤诚之心。自己奉献的每一块干面包,最后都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手上。
比漂亮话更重要的是,北方大平原严酷的寒冬即将到来,人一旦脱离了集体的庇护便无法生存。铺天盖地的海啸摧毁了沿岸原住民的绝大多数财产,独自守着身上仅剩的干粮,做一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一旦吃空了最后的这点家底,就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等死。和其他无家可归的人抱成一团,虽然重新分配的面包从原有的一块变成了小半块,但集中在一起的生产资料很快就能产出足够所有人果腹的粮食,再加上集体行动大大提高了狩猎的成功率,就算是视财如命的无赖和奴隶主,都分得清怎样做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依特拉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挺过眼下最困难的时期。而由他开创的这套模式,其中的一部分在日后被继承下来,便成为了古霍利第二大城邦税收制度的起源。
至于团结了诸部落难民的酋长本人,其威望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说,他是上天派来拯救苍生的使者;也有人说,他是先祖的英灵重新转世。在伊勒尔河三角洲,依特拉只需振臂高呼,便会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者云集响应。就连平时好吃懒做的流氓地痞,也在他的感召下开始为市镇的重建工作而劳动。即便是没有遭受天灾蹂躏的内地,也或多或少的从流浪者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一位英雄在东方崛起的消息。
自霍利民族踏上这片土地以来,第一次有人取得了如此卓越的成就,让西方权势显赫的伊利斯都暂时难以望其项背。
为了纪念这份前无古人的功绩,心怀感激的民众决定用领袖的大名,来称呼那座即将在废墟上拔地而起的城邦:
依特拉海姆。
……
俯瞰山脚下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梅利娅忍不住在冷清的顶峰打了个寒战。听着不远处浪花拍打海崖的声音,她精疲力竭的长出了一口气,瘦弱的肩头随之如释重负的放松了下来。
最近一段日子,繁重的工作压得梅利娅有些喘不过气来。光是每天赶来投奔依特拉的幸存者,规模就数以千计。就凭她和幕僚团那点蹩脚的算术能力,已经根本无法统计营地里难民的确切数字了。
渐渐的,这位运筹帷幄的第一夫人,也学会了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来山坡上偷偷摸鱼。
自家的丈夫正如日中天,作为公众眼中酋长贤惠的妻子,梅利娅在倍感骄傲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感到了些许恐惧。
自己深爱的丈夫兼济天下,始终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穷苦人民站在一起,绝非那种利欲熏心之辈,断然不可能用更大的灾祸去转嫁眼前的危机。但如果取得了千万民众信赖的人不是依特拉,而是别的什么家伙,他会不会利用当前的威望,煽动无家可归的难民追随自己,从脚下遍布残垣断壁的废墟上起兵,依靠武力去富庶的内地诸部烧杀掳掠?如果事情变成那样的话,伊勒尔河畔肯定会化为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吧。
毕竟,面对这样一支饥肠辘辘、浩浩荡荡、并且忠心耿耿的大军,恐怕就连目前的临河部落也要被碾为沙石与瓦砾,更别提那些孤立而积弱的小村庄了……
就在梅利娅为此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从她身后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不好!划水被人发现了……】年纪轻轻却身负重担的少妇在心中慌乱的惊叫道,生怕自己平日任劳任怨的公仆形象毁于一旦。
梅利娅一边扭扭捏捏的来回搓着玉手,一边绞尽脑汁的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背后的少女轻声开口道:
【夫人原来在这儿啊,我感觉很累的时候,也会偷偷来这里看风景。】
【发生什么事了?】尴尬的回过头来,梅利娅的视线四处游走,似乎是在躲闪对方的目光。
来山坡上的人是谁不好,偏偏是薇尔薇。第一夫人罕见的有些手忙脚乱,不知究竟该如何面对来者。
不得不说,和伊利斯相比,薇尔薇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如果把少女刺客换成当初的伪娘奴隶,他肯定会帮主人找台阶下,比如把摸鱼划水说成是在从高处视察工地什么的……
支支吾吾的犹豫了小半天,少女刺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大人偷偷啃树皮,结果吃坏肚子了,叫我来找您回去管事。】
【嗯,我知道了。】梅利娅皱着秀眉点了点头。
少女默默的等候着贵妇动身,自己好跟在身旁护送对方;贵妇频频用余光观察少女,似乎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却又无从开口,直到二人一前一后的踏上归程。
……
下山途中,天色渐暗,远方漆黑的旷野上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那是数不清的狩猎营地和建筑工地为了开展夜间工作而燃起的火炬。
时不时回头窥视跟在自己身后的薇尔薇,梅利娅略显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对方正一边跟着自己的脚步,一边扭头望向海平面上姹紫嫣红的落日。她楚楚动人的五官和遗世独立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出身卑贱的奴隶,那张微启的樱唇似乎在无声的呢喃细语着什么,让梅利娅在不知不觉中出了神。
就像是趁着脑子发热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贵妇突然毫无征兆的停下了脚步。伴随着【哇啊!】的一声惨叫,只见刚刚还宛若高岭之花的姑娘,一脑门撞在了前者瘦弱秀美的背上。
【对不起……】扶着柳腰坐在草地上,梅利娅尴尬又痛苦的支支吾吾道,身为女主人自己竟然先慌了神。
【没事没事……夫人您怎么了?您也偷吃树皮了吗?】薇尔薇揉着脑门泪眼汪汪的问道,大概是跌倒的时候被石子硌到了屁股吧。
【谁、谁偷吃树皮了?!我只是看入迷了而已……】梅利娅面红耳赤的嚷嚷道,在少女面前下意识的说出了心里话。
【那主人刚才在看什么啊?】薇尔薇好奇的追问道。
【没什么……】贵妇幽怨的低声嘟囔道。
她并不知道的是,别看薇尔薇刚才超凡脱俗得像个小仙女,其实那只是在捉摸同伴们白天打到的野猪身上能有多少肉呢……
在小女仆的搀扶下从草地上站起身后,梅利娅用玉手轻轻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而后鼓足勇气问出了那个最近一直在她心中纠结的问题:
【等开春后,你会走吗?】
【去哪里啊?】薇尔薇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反问道。
【就是……我们之前不是答应过你,可以回老家一趟吗?结果暗杀完埃德林,紧接着又碰上了神灵发怒,放假的事情就一直耽搁到现在……】梅利娅一边通过东张西望转移注意力,一边用光滑的手背半掩着粉唇解释道。
【哦,夫人说那件事啊,我差点都忘了。】薇尔薇揉着脑袋冲女主人笑道。
【你知道的,我们夫妻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梅利娅含糊其辞的说道。
薇尔薇不解的歪了下小脑袋,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终于,梅利娅再也无法忍受愧疚的折磨,向面前的少女开诚布公道:
【卖掉所有财产后,我们家已经只剩下一座连床都没有的空房子了,根本养活不起侍女或者卫兵,所以……】
【所以?】不知什么时候,薇尔薇收敛了纯真的笑容。
【所以,你已经是个自由的姑娘了。等冬天一结束,你就回老家去找你的心上人,然后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并忘掉在河口部落发生过的事情吧……】梅利娅的脸颊微微颤抖,柔软的声音在饱含祝福和愧疚的同时,似乎也夹杂着些许若有若无的哀求与挽留。
这个瞬间,自己和伊利斯低着头,对怀抱中的婴儿微笑的朦胧画面,宛如惊鸿般的闪过了薇尔薇恍惚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