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蹄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喘息,像一头蜷伏在泥泞里、遍体鳞伤的巨兽。风从光秃秃的“裂蹄”山隘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碎石粉末的味道,在歪斜拥挤的木屋间穿梭呜咽。空气粘稠得能攥出水,混合着牲口棚栏里隔夜的臊臭、劣质烟叶燃烧的呛人烟气,以及从镇中心那家永远半开着门、挂着褪色红布的“欢愉之家”飘散出的、廉价香水也掩盖不住的、汗液与绝望交织的浑浊气息。这是边境的味道,是遗忘之地、挣扎之地的烙印。
在镇子最边缘,一栋半塌的旧磨坊投下更深的阴影。腐朽的木轮早已停止转动,残破的石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磨坊底层一个勉强能挡风的角落,一个裹在厚重灰色斗篷里的身影动了动。
铃音醒了。
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被冻醒,或者被梦里那些黏腻的、带着酒气的目光惊醒。她蜷缩在冰冷的、铺着一层薄薄干草的角落,下意识地将斗篷裹得更紧,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她整张小脸,只露出一个尖俏苍白的下巴。斗篷是粗麻布做的,洗得发白,边缘磨起了毛球,下摆还沾着前一天在泥地里摔倒留下的污渍。它很旧,很破,却是她最坚固的铠甲,最温暖的堡垒。
她静静地躺着,听着外面风穿过磨坊破洞的呼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直到天光终于艰难地挤进磨坊高处的破窗,在地面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她才缓缓坐起身。
动作很轻,像一只警惕的幼兽。
藏在兜帽阴影下的金蓝异色瞳眸扫视着这个熟悉又冰冷的栖身之所——几块充当桌凳的破木板,一个盛水的破瓦罐,角落里堆着她采摘和处理好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尘土和野花微弱的甜香。这里破败、简陋,甚至危险,但至少……是她的,暂时。
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谨慎和轻捷。斗篷很长,几乎拖地,完美地隐藏了她过于纤细的身形和可能引人注目的尾巴轮廓。她走到瓦罐边,小心地捧起冰凉的清水,凑到兜帽下小口啜饮。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也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今天要去市场。必须去。
她走到花束旁,蹲下身,小心地整理着。蓝铃草细嫩的花茎带着露水的清新,雏菊金黄的花盘努力向着并不存在的阳光伸展,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紫色小绒球,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香气。这是她赖以为生的东西。她必须赶在早市人流最多、也最混乱的时候卖掉它们,然后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聚焦过来之前,迅速消失。
整理好花束,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斗篷。兜帽是否戴得足够严实?领口是否系得足够紧?下摆是否足够长,能完全盖住脚踝?确认无误后,她抱起花束,像一道沉默的灰色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破磨坊,融入石蹄镇渐渐苏醒的、灰蒙蒙的喧嚣里。
通往镇中心市场的路狭窄而肮脏。两侧歪斜的木屋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木板墙被烟熏火燎成深褐色,窗户大多用破布或木板钉死。污水顺着浅浅的沟渠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活动:挑着扁担的农夫、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打着哈欠开门的酒馆伙计……他们的脸上刻着生活的艰辛和麻木。
铃音贴着墙根,低着头,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的脚步声被斗篷下摆扫过地面的沙沙声掩盖。然而,她那过于精致的花束,以及包裹在破旧斗篷里却依旧隐约透出的纤细轮廓,还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某些目光。
“嘿,小妞儿!捂那么严实干啥?怕风把你的小脸蛋吹坏了?”一个粗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屠夫巴顿,他正把一扇血淋淋的猪肋排挂上肉钩,油腻的围裙上沾满了暗红的污渍。他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铃音被斗篷包裹的身体上扫视。
铃音脚步未停,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抱着花束的手臂收紧了些。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装什么清高?听说你是个长毛的?”巴顿不依不饶,声音带着恶意,“掀开让爷看看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值不值钱?”他作势要伸手。
铃音猛地加快脚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岔道。身后传来巴顿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闲汉放肆的大笑。那笑声像冰冷的针,刺得她耳膜生疼。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兜帽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藏在斗篷下的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样的骚扰,几乎是她每日生活的组成部分。她那被诅咒般的、过于惹眼的容貌,在这片以粗犷和生存为法则的土地上,非但不是恩赐,反而是灾祸的源头。它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吸引着所有贪婪、好奇、充满恶意的目光。斗篷是她唯一的屏障,是她在这片浑浊泥潭中,努力维持一丝尊严和安全的可怜依仗。
她休息了几秒钟,平复急促的呼吸,然后再次探出头,确认巴顿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开,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汇入人流,继续向市场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烧红的烙铁。
市场是石蹄镇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混乱的泥潭。各种摊位杂乱地挤在一起,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孩子的哭闹、醉汉的呓语……各种噪音混杂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空气中充斥着鱼腥、汗臭、劣质香料、腐烂菜叶和牲畜粪便混合而成的浓烈气味。
铃音找到她惯常待的角落——一个被两个卖陶罐和草编筐的摊位夹着的小小缝隙,这里相对阴暗,人流也少一些。她默默地把花束放在一块稍微干净的石板上,然后将自己蜷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像一块不起眼的灰色石头。她不敢吆喝,只是低着头,希望有人能主动看到这些新鲜的花,然后快点买走。
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艰难地穿透市场的顶棚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有人过来买花。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给了一个铜板,挑走一束雏菊,也许是给她病榻上的亲人。一个穿着稍体面的商人,买了束蓝铃草,随手丢给旁边的女伴,换来一声矫揉造作的娇笑。每一次有人靠近,铃音都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将兜帽拉得更低,用尽量粗哑模糊的声音报价:“两…两个铜板一束。”
大部分时候,交易是沉默而快速的。但也有例外。
“小妹妹,花不错嘛。”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铃音不用抬头,闻着那股劣质古龙水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就知道是镇长的儿子,小卡尔。他穿着花哨的丝绸衬衣,头发抹得油亮,身后跟着两个跟班,脸上带着自以为迷人的、轻佻的笑容。他蹲下身,手指没有去碰花,反而伸向铃音兜帽的边缘。“整天捂着脸,多可惜啊?让哥哥看看,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漂亮?”他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
铃音猛地向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怀里的花束差点散落。“别碰我!”她尖声叫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拔高,失去了伪装的粗哑,露出了属于少女的、清脆而颤抖的本音。
小卡尔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阴沉。“哟,脾气还不小?一个卖花的兽崽子,装什么高贵?”他身后的跟班发出哄笑。
周围几个摊主投来或麻木、或看热闹、或略带同情的目光,但没有人出声。在石蹄镇,镇长就是土皇帝,没人愿意得罪他的儿子。
屈辱的火焰灼烧着铃音的脸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藏在斗篷下的狐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绷紧、微微颤抖。她想把花砸到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想用指甲抓破它,想尖叫……但她不能。她需要卖掉花,换取活下去的口粮。
就在小卡尔的手再次伸过来,带着更浓的恶意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卡尔少爷,行行好,别为难小姑娘了。这花我全要了。”是旁边卖陶罐的老汉乔克,他佝偻着背,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手里颤巍巍地捧着一小把铜板。
小卡尔瞥了乔克一眼,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跟一个糟老头子较劲没意思。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轻蔑地扫了一眼缩在墙角的灰色身影:“晦气。”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乔克老汉叹了口气,把铜板轻轻放在铃音面前的花束旁,低声说:“孩子,拿着,快走吧。今天…不太平。”
铃音看着那些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铜板,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飞快地抓起铜板和剩下的几束花,连谢谢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是对着老汉的方向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对方可能看不到兜帽下的动作,然后像逃离瘟疫一样,转身挤进混乱的人流,飞快地朝着磨坊的方向跑去。那些铜板硌得她手心发疼,老汉那句“不太平”更是在她心头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她跑得气喘吁吁,心脏狂跳,只想快点回到磨坊那个小小的、破败的、但至少暂时属于她的角落。就在她拐进通往磨坊的最后一条小巷时,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闷而整齐的轰鸣声,如同低沉的雷鸣,由远及近,重重地敲打在大地上,也敲打在铃音的心上。
那不是石蹄镇该有的声音。
她猛地停住脚步,像受惊的小鹿般贴在冰冷潮湿的巷子墙壁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金属甲胄规律摩擦碰撞发出的、冰冷刺耳的铿锵之音。还有……一种低沉、肃穆、如同某种宗教祷文般的吟唱,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穿透嘈杂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庄严感。
这声音来自镇口方向。
一种比面对小卡尔时更强烈、更原始的不安攫住了铃音。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望向镇口那片小小的、平时用来拴牲口和偶尔举办集市的开阔地。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眼,穿透了石蹄镇上空的阴霾,精准地笼罩在镇口那一队突兀出现的人马身上,仿佛舞台的追光灯。
为首者是一辆只能用“奢华”来形容的车辇。四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肌肉线条流畅如雕塑的骏马,披挂着镶嵌金边的银白色马铠,昂首挺胸,步伐矫健而统一。它们拉着的车辇通体由某种散发着温润光泽的浅色木材打造,车身上雕刻着繁复到令人眼花的圣洁花纹——展翼的天使、缠绕的橄榄枝、燃烧的圣焰。这些花纹的凹槽里,竟然填满了真正的金粉,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炫目的、神圣又俗气的光芒。车顶四角悬挂着小小的金色铃铛,随着马车的行进发出清脆悠扬却又带着某种强制性的韵律声响。车辇中央,一杆巨大的旗帜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代表至高神权的徽记——交叉的金色权杖与燃烧的圣书。
车辇上,端坐一人。他身披一袭象征着地位与权柄的猩红色天鹅绒长袍,长袍边缘用金线绣满了细密的经文。头上戴着一顶高耸的、造型奇特的黄金冠冕,冠冕中央镶嵌着一颗足有鸽蛋大小、纯净无瑕的蓝宝石。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本应显得慈祥,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捕食的鹰隼,冰冷地扫视着眼前这个破败的小镇和惶恐不安的镇民。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握着一柄比他本人更具压迫感的权杖——杖身是乌沉沉的金属,顶端却镶嵌着一颗硕大的、不断流转着乳白色光晕的菱形水晶,散发出强大而纯粹的圣洁能量波动,让靠近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和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教皇国十二枢机主教之一,塞勒斯·维吉里安。
在华丽车辇之后,是两队如同从圣堂壁画中走出来的骑士。他们人数不多,约二十骑,但每一个都如同钢铁铸就的雕像。全身覆盖着锃亮如镜的秘银板甲,甲胄上同样镌刻着圣徽。头盔顶部装饰着雪白的翎羽,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矛笔直向天,矛尖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而冷酷的寒光。马蹄踏在石蹄镇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发出沉重而整齐的闷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镇民的心坎上。
在骑士队列的两侧和后方,跟随着几名穿着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深蓝色文士袍的人。他们手持的并非武器,而是一些奇特的工具——有的举着镶嵌水晶镜片的长筒,对准小镇和人群;有的捧着厚重的、封面镶嵌宝石的记录板,用特制的魔法笔飞快地书写着什么;还有的拿着发出微弱光芒的水晶球,似乎在记录影像。他们的眼神冷静、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观察和评估,仿佛在记录某种稀有的、值得研究的标本。
整个队伍散发出的强大、神圣、秩序井然却又冰冷无情的气息,与石蹄镇的破败、混乱、肮脏和麻木形成了触目惊心的、令人窒息的对比。镇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惊呆了,他们从各自破败的家中、脏乱的摊位后探出头,脸上混杂着敬畏、恐惧、茫然和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希冀。人群像退潮般向两侧散开,在队伍前方留出一片空荡荡的、充满压抑感的区域。
主教塞勒斯微微抬起了他那只握着权杖的手。只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那低沉肃穆的吟唱声便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破败屋顶的呜咽,远处几声牲畜不安的嘶鸣,以及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响。
塞勒斯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缓缓扫过一张张因日晒风吹而粗糙黝黑、写满生活艰辛的脸庞。他的视线掠过那些低矮歪斜、仿佛随时会倒塌的茅草屋,掠过污水横流的泥泞街道,掠过堆满垃圾的角落,掠过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贫穷和绝望的浑浊气息。那眼神中没有悲悯,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最终,那道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精准无比地定格在铃音藏身的小巷阴影处。
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即使铃音将自己缩在斗篷里,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墙壁,她依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穿透了她破旧的灰色斗篷,穿透了她脆弱的伪装,像冰冷的铁钩,牢牢地钩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塞勒斯那布满皱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绝非仁慈、而是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满意和……贪婪的弧度!
“迷途的羔羊们!”塞勒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洪亮、威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借助权杖顶端水晶的魔力增幅,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石蹄镇居民的耳中,甚至在他们贫瘠的灵魂深处回荡。“圣光从未遗忘这偏远的角落!即使它被尘世的污秽所蒙蔽!”他顿了顿,权杖上的水晶光芒大盛,仿佛一轮微缩的太阳在他手中升起。
“神谕已降下清晰的征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狂热,“昭示着‘纯白圣兽’降世于此!它身披无暇之雪,眼蕴智慧与勇气之光!它将引领迷途的灵魂,驱散盘踞的黑暗,成为吾主行走于人间的勇者化身!为这濒临腐朽的世界带来新的秩序与光明!”
“‘纯白圣兽’?”镇民们面面相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困惑。窃窃私语声如同不安的潮汐在人群中涌动。狮子?独角兽?还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兽?石蹄镇除了灰扑扑的土狗、瘦骨嶙峋的看门犬和偶尔路过的、驮着货物的驮马,哪有什么“圣兽”?这穷乡僻壤,连只毛色纯白的兔子都罕见!
塞勒斯对下方的骚动恍若未闻,他高举权杖,那颗巨大的水晶爆发出更加夺目的光辉,光芒几乎凝聚成一道刺目的白色光柱,如同神罚之剑,直直地指向铃音藏身的巷口!
“看啊!圣光的指引无处不在!”他的声音充满了戏剧性的“激动”和“虔诚”,仿佛在拥抱从天而降的恩典。“那笼罩在卑微尘土与阴影之中的,便是神选之灵!那蒙受圣恩的‘圣铃’勇者!”
“唰——!”
所有的目光,骑士们冰冷的、文士们审视的、镇民们茫然而又敬畏的……无数道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聚焦在巷口阴影中那个小小的、灰色的、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铃音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逃跑,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碎了死寂!两名距离巷口最近的圣殿骑士,如同两道银色的闪电,瞬间脱离了队列!他们无视周围的一切,目标明确,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大步流星地冲向那个在阴影中蜷缩成一团的灰色小点!锃亮的金属战靴踏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不……不要!!”铃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变调的、尖细的、充满了绝望的童音嘶喊!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的麻痹,她猛地转身,想要逃离这可怕的聚焦!
但太迟了。
一只覆盖着冰冷金属手套的大手,如同捕兽夹的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刺骨的寒意,狠狠地、粗暴地抓住了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
“啊——!”剧烈的疼痛让她痛呼出声,眼泪瞬间涌出!
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紧随而至,毫不犹豫地、极其粗鲁地抓住了她灰色斗篷的兜帽边缘,猛地向上掀起!动作野蛮得像在撕扯一块破布!
“嗤啦!”布料撕裂的微弱声响。
刺目的、带着正午灼热温度的阳光,瞬间毫无遮挡地涌入了铃音的世界!她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双眼,仿佛那光线是烧红的烙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当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重新睁开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金蓝异色眼眸时,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呈现出一种怪诞而恐怖的慢镜头。
广场上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雪白的、毛茸茸的狐耳,因为极度的恐惧、屈辱和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高高竖起,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仿佛两团纯净无瑕的雪绒花,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一头同样如初雪般纯净的长发,失去了兜帽的束缚,瀑布般倾泻而下,凌乱地披散在她单薄的肩头和后背,衬得那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惊心动魄、美得令人窒息!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皙,鼻梁小巧挺直,樱色的唇瓣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左眼是流淌着熔金般的灿烂金色,右眼是深邃如寒潭的冰蓝色,此刻盈满了惊惶的泪水,如同最上等的宝石蒙上了一层破碎的水雾,非但没有减弱其光彩,反而更添一种易碎的、令人心颤的绝美。她就像一件被强行从布满蛛网的阴暗角落拖出、粗暴地剥开破旧包装、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稀世珍宝。美得不真实,美得超越了种族的界限,美得……令人窒息,也令人疯狂。
连那些训练有素、心如铁石的圣殿骑士,在看清兜帽下真容的瞬间,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滞。他们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属于人类情感的波动——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神迹啊!!!”塞勒斯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激动”和“狂喜”,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神赐的礼物”拥入怀中,拥抱整个圣光的荣耀。“看这无暇的纯白!看这象征智慧之金与勇气之蓝的异色神瞳!这便是神谕所示,引领吾等走向光明未来的‘圣铃’勇者!圣光在上!这是吾主赐予我等无上的恩典!”
铃音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穿过死寂的人群,拖到那华丽得刺眼的圣光车辇前。粗糙的石子地面磨破了她单薄的裤子和膝盖,火辣辣的疼痛传来。手臂被铁钳般的大手紧攥着,骨头都仿佛要碎裂。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能闻到主教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昂贵、令人头晕的熏香气味,混合着金属和皮革的冰冷气息。她能感觉到周围那无数道目光,好奇的、贪婪的、嫉妒的、恐惧的、狂热的……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刺进她的灵魂深处!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不仅仅是身体,连灵魂都被赤裸裸地钉在了这“神圣”的祭台上!
“圣铃,”塞勒斯微微俯下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砌着慈祥到近乎虚假的笑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只有近在咫尺的铃音能听见。“从这一刻起,你卑微的过往已被圣光洗净。你就是教会的象征,是圣光在人间的具象。记住你的身份,保持微笑,保持……纯真无邪。这是你的使命,是你无上的荣光,也是你……必须背负的金色枷锁。”他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看似要充满怜爱地抚摸一下她雪白的头发和柔软的狐耳。
就在那只手即将落下时,他的指尖却带着警告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力度,重重地、狠狠地按在了铃音耳后一处不易察觉的淤青上——那是昨天一个醉酒后试图掀她兜帽的贵族,粗暴地掐住她的脖子留下的印记!
“唔!”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铃音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但在塞勒斯那冰冷刺骨、充满了威胁意味的目光逼视下,在周围人群越来越狂热、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注视下,在那些对准她的、闪烁着魔法微光的记录镜筒和水晶球的聚焦下……
她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咬住自己娇嫩的下唇!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强迫自己抬起那张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屈辱的小脸。
她强迫自己看向那些冰冷的、记录“神迹”的工具。
然后,在那无数道目光的炙烤下,在那巨大而华丽的囚笼阴影笼罩下,在那冰冷金枷锁的禁锢中……
她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僵硬得如同劣质木偶般的、属于“圣铃”的——
“无邪微笑”。
金色的车辇,纯白的骏马,猩红的主教,银甲的骑士……这一切在铃音被泪水彻底模糊的视线中,疯狂地扭曲、旋转、变形,最终融合成一个巨大、华丽、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金色囚笼。而那个被强行烙印在她灵魂上的名字——“圣铃”,则像一道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她的骨髓深处,锁死了她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珍贵的祭品,送上了那辆光芒万丈、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囚车。车辇在圣殿骑士们冰冷目光的簇拥下,在主教塞勒斯志得意满、仿佛猎获了稀世珍宝般的微笑中,在石蹄镇镇民们敬畏交加、如同目睹神迹降临的目送下,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石蹄镇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如同碾过一具刚刚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铃音蜷缩在车辇内柔软却冰冷得如同寒冰的天鹅绒坐垫上,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幼兽。透过朦胧的泪眼,她最后看了一眼石蹄镇那歪斜破败、如同噩梦又如同唯一港湾的影子,在车轮卷起的漫天尘土中,彻底消失不见。
斗篷被撕毁,兜帽被扯下,铠甲被剥去。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所有赖以生存的保护,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被扔进了这个充满了华丽伪装与冰冷恶意的世界。唯一剩下的,是耳边塞勒斯那如同毒蛇低语般、带着致命寒意的声音,一遍遍回荡:
“微笑,圣铃。为了所有人……保持微笑。”
车轮辘辘,碾过碎石,碾过泥土,也碾过她刚刚开始、却已坠入无边黑暗的十四岁人生。前路茫茫,唯有那沉重的、金色的枷锁,在圣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