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想,从这一天起,关于我和萧寒交往的谣言就开始在学校里传播了吧。
再怎么隐瞒,也掩盖不了我和萧寒在第七节课一起迟到的事实。何况,萧寒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潮红的脸色一直保持到放学。超能力也似乎突然消失了,现在的她跟一个害羞的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
更糟糕的是,当天是我们两个放学后值日。第八节下课后,男生死党们纷纷跟我道别,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也不知是羡慕呢,还是鄙视。
“明天见,老大。放心好了,我不当电灯泡。”秦俊民意兴阑珊地对着我说。
“喂!”
秦俊民走出门口的时候,跟一个急匆匆地闯进来的女生撞了一下肩膀。
“对不起。哦,哦,是你啊,我说,这时候别来打扰你哥哥。”秦俊民大声嚷嚷起来。
真该让他闭嘴!我回过头来,发现我妹妹彭雪瑶站在门口,一脸的不高兴。
“车钥匙!”又软又尖的刺耳声音传了过来,一只猴爪似的手伸到我面前,威胁地做出抓挠的动作。
我们迅速交换了车钥匙。“我的车在高一(4)班的停车处,靠着那棵树停着的。记住帮我修车。还有,”彭雪瑶好像很无奈地挥动她的马尾,突然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我看见了,哥哥。”
“别胡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说看见了什么?明明是心虚,我要告诉老妈,你交女朋友了,今晚不回家吃饭。”
“喂,我还要回家吃饭的,就是值日要晚一点。你这招玩得太多了,老妈肯定不信你。”
“啰嗦!哥哥你啊,真讨厌!”
双马尾甩头出门,我突然闻到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香味。不像是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香气,却又依然带着仿佛来自野地的狂野气息。而且,上面好像附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难道是一种信息素?别看我这样子,以前在大学里好歹修习过一段时间生物化学基础。
身后传来一种很难形容的敲击声,是萧寒用扫把的末端机械地敲打着讲台边缘。
——赶紧走吧,到实验楼去。曲灵芝已经开始往这边移动了。
六
空闲的活动室大约有20平米左右,萧寒在给小提琴调弦。连调弦都用的是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的第13首,她还真是崇拜这位技巧大师呢。
第13首随想曲降B大调快板,又名《魔鬼的笑声》,只有38小节,乐曲第二段空洞的半音下滑,像极了魔鬼发出的尖笑。恶魔般的少女曲灵芝,正好随着这段琴声出现在门口。
“这算是陷阱吗?”曲灵芝的声音依然平静得没有起伏,“萧寒,好久不见了。这回又有新的伙伴了吧?”
为什么说“又”?不,还是可以轻易判断出这个诱导的诡计的。两人对话的氛围中,并没有能够证明第三者曾经存在的信息隐藏着。这个“又”字,是企图将错误信息传递给我。
每次经过萧寒的琴声洗礼,我的感觉都会更敏锐一些。现在三个人都发动了“先知能力”,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嘿嘿,不需要这么提防。这次我不是来消灭你的,萧小姐。
——我来,是为了让你们得真理。
几乎是同时,我接收到曲灵芝的两句语句。第一句跟下午一样,是通过嘴唇的微小颤动完成的。而另一句自我膨胀得厉害的圣经式箴言,则通过另外的方式散发在这个空荡荡的空间里。
我第一次注意到曲灵芝的穿着。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绿领巾白衬衣和红裙子校服,但在身上其他的地方,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却戴着有浓烈色彩或闪耀光芒的饰物,如果你朝她看上第二眼,就会逐渐被吸引到这些视觉感强烈的东西上去。
这也是一种攻击性的表达方式。比如现在曲灵芝手上缠着的亮黄色布手镯,她完全可以通过控制手臂肌肉的微弱抖动,来让你的目光集中在手镯的颜色上,借此将连锁暗示的第一个信息送入你的大脑。
——要当心。控制住你的眼睛。
——不要紧张,今天只是来聊聊天的。萧寒,以前的几次较量,你也并不落在下风嘛。为什么一多了个男生,就紧张成这样?现在你有四个破绽,这个男生有一百四十七个。
要命。
萨拉萨蒂《引子与塔兰泰拉舞曲》的前奏响了起来,在中间的某些段落增加了随意扭曲的变奏,某一瞬间整个曲调又会滑向帕格尼尼的《女巫之舞》,进行到某个段落又重新返回变奏的塔兰泰拉舞曲。这是个复杂的防御反击体系,我完全理解不了它的奥秘。
夹在两个女超人的攻防之间,毫无介入的余地,我这个男人算是丢脸到家了。
暴风骤雨一样的攻防突然结束了。繁复的秘密对话开始了。
——我当然是代表组织过来的啦。不,我对你们的事情完全没有私人的想法,只不过,理性督促我,需要将你们统一到组织中来。
——我们不需要组织。
——你代表不了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控制住,不要告诉她。
让你失望了,可怜的萧寒。曲灵芝已经走到了窗边,仿佛在眺望远处的景色。但是,一股隐秘的冲动从心底涌动出来,突然间很想把名字告诉这个戴着明黄色镯子的女生。
——彭立枫。我叫彭立枫。
萧寒轻轻叹了口气。曲灵芝回过头来,神色依然很严肃,精致的五官没有一点多余的内容,如果光从外表看,是个非常可爱的美女。
正是这样,我忽略了,诚如萧寒说过的,这个时代相貌和智力一样是致胜的关键。在我意识到不能看她第二眼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看了她第二眼、第三眼,美貌的力量就在于它能让人持续不断地放弃理智。
事后的分析毫无用处。如果是在实战中,我早死了。
舒缓的琴声流过,萧寒又再拉起了琴。这次的曲调明亮而欢愉,正是霍尔斯特《行星组曲》中《木星》的主旋律。并不是战斗的琴声,这段流行乐章多少给了正处在羞愧中的我一些安慰。
——啊,真细心呢。感情什么的,对我来说实在是陌生啊。
曲灵芝拨弄着垂在锁骨上的水晶项链,手指委婉的动作和微弱的面部表情组成了上面这句话。
——你是个冷血的家伙。
——说不上冷血吧。我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对我来说,理性更为重要而已。我在组织中的代号是“绝对理性”,就是这张牌。
曲灵芝从短裙的兜里掏出一张紫色的塔罗牌。上面的图案既华丽又模糊,从远处看能认出是个手持剑盾站在高处的女王类人物,仔细看时才会发现,女王身上的衣物都是复杂的分形图案。
——这是我的身份牌。组织也给你们各自都分配了一张。这两张。
她又变戏法一样从自己的薄薄的身份牌中抽出两张同样厚薄的牌。其中一张用细致的工笔勾勒出一位神情安详的少女,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一条双头蛇,蛇的一张嘴叼着人头,另一张嘴则探出毒牙,咬在少女的手上;另一张则以版画的风格描绘着一头在两捆干草之间愁眉苦脸的驴子。
——少女这牌代号“宽容”,这一年来我一直想塞给萧寒你啊。剩下的那张是下午刚从上头那里拿到的,叫做“选择者”。彭立枫同学,组织看来很重视你呢。也有可能是因为萧寒同学的缘故吧,我就不做没有根据的猜测了。总之,这两张牌你们随时可以到我这来认领。
——我个人没有兴趣。别妄想了。
——那你呢?彭立枫同学。
真没用,虽然能够接收到她们两人高速的对话频率,我却一句话也插不到中间去。现在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表情和身体语言,准备回答曲灵芝的提问。
我注意到萧寒的目光,热切但充满担忧。别担心,我当然站在她的那一边。
但另一股力量从内心里升腾起来,我的手脚立刻开始不由自主地乱抖。该死,什么时候又中了曲灵芝的招?脑子里一闪,应该是在我全神贯注地留意她们的谈话内容的时候,曲灵芝晃动的白袖子和有意缝在校服袖子上的橙色纽扣给了我充足的暗示。
从一个橙色扣子开始,我不能停止想象。橙色的橘子上残留的一片绿叶,绿色的青蛙,青蛙身上的黑色条纹,级数跃迁的衍射图案,埃舍尔的不可能空间,从教室到实验室路上的一段台阶,渐次增强的音阶,很像笑声的空音,一部很烂的偶像剧里女主角在大笑之后会突然对男生说“我愿意”。“我愿意”,这个词已经到了我的嘴边,要是在偶像剧里,一定伴随着音乐的旋律出现。这个旋律,萧寒的小提琴刚才拉过,非常清晰,连中间一个有意拉错的音符都异常清楚。等等……
拉错了音符。拉错了音符?这怎么可能!
新的冲动产生了,这个冲动没有预设立场,与曲灵芝不怀好意的精神暗示形成了双缝衍射。我的脑子变成了精神冲击波的实验场地。
连萧寒都预先在我的精神里伏下了暗示,该死,我太弱了。
——愿、拉、啊、音、了、错、意、我……
我传送出这样语无伦次的一句信息。
“哈哈哈哈哈。”曲灵芝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不用再秘密传话了。萧寒你也很厉害呢。在协商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们最好还是回到谈判原点来进行对话吧。”
“请不要愚弄彭立枫同学,这是我愿意进行对话的惟一前提。”萧寒轻轻地回答,眼神里露出了不太常见的坚毅神色。
曲灵芝突然停住笑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冷冷地说道:“可以。虽然你的谈判前提很可笑,但这个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