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将我吞没,剥去我所有的感觉,打散了我所有的记忆。
咚——咚——咚——
无边的黑暗中,仅有这单调的而从不间断的声音在回响,不知它响了多久,更不知我听了多久。
我,是谁?
突然感觉到迷惑,其不解,却又似曾相识而又不识。
这,是哪?
怅然徘徊与这无边的黑暗中,叹其广阔,怨其无言。
咚——咚——咚——
单调而空洞的声音使我首次感到有些厌烦,我竟在这里听了这么长时间?!
——这里是你的心——无所示,亦无所寻,苍茫之音兀自空鸣。
心?其为何物?
心乃人之根本,命之源泉,中刻有此生不忘之人,怀含永世难遗之事,记有回响不绝之音……
其人为谁?其事为何?其音,又为何声?
忽然间,如雷雨倾盆,似山风骤起,无数记忆碎片像泉涌一般从我的心底喷出,直至充满我的整个身体,整个灵魂。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半截山中的一切。我又回忆起了那竹笛脆音,那夏日湖畔,更回忆起了那似雪胜雪的雪儿。
我是她的师兄,但不再是她的“阿星哥哥”,我知道,从心底知道:他非我,我非他。
他是寄宿在属于人的那颗心脏中的意识,而我,则是寄宿在多出来的那颗非人的心上的魔。
但,我也同样深爱着她。我同他有相同的记忆,相同的情感,我其实就是他。
他非我,我非他;他是我,我也是他。
矛盾,但又就是这样一致。
渐渐地,我面前的黑暗像是冰面一样碎掉了。光,像是瀑布飞落一样涌了进来——
我努力拉开了似有千斤重的眼睑,环视周遭,唯一熟悉的就只是枕在山石上正鼾声如雷的师父。
但,那真的是师父吗?满头白发,一脸倦相,眉眼之间的那份凌厉也所剩无几。师父他,老了。
听觉渐渐恢复,耳旁响起的是水的轰鸣声,是瀑布的声音。
我处身与一个大木桶中,桶内尽是黑色的反水,四周全是石壁,还有一堆黑色的晶体似在发光。
“师,师父——”声带沙哑无比,口干舌燥。但我那微若蚊喃的声音却让师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饿虎扑食似的闪到我的跟前,双眼瞪得就像是两个铜铃一般。
“你,醒了?!”师父的胡子颤抖着,双手上下胡乱比划着什么,毫无平日里威严满满的样子。我笑了。
“师父,雪儿她可平安?”我本想起身,但无奈手脚都用不上力气,险些翻到,好在师父在一旁急忙帮扶。
“你先别动,我去叫你师娘来!”师父急匆匆的走了。只留下心中迷糊不已的我在瀑布击水声中暗自着急。
很快师父和师娘就回来了,师娘脸上的喜悦遮都遮不住,但纵横满脸的皱纹和黑白杂生的头上却让她显得颓然,“阿星,你可总算是醒了,你——罢了,醒了就好!”师娘说着说着泪便流了出来,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慢慢淌了下来。
师父在后面抹了把脸扬声说道:“不是让你过来哭的!快点把他放出来。”
这才知道,我这一昏就是三个月,师父为了不让我被轮回消蚀,便将我全身浸泡到反水之中,护本,养伤。
我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内脏被震得四分五裂不说,全身更是没了一块完整的骨头,但仍有一丝气还在。而且,雪儿她真的毫发无伤。
从山上飞下的那团黑影原来是个人。名叫慕容弄月,功底比我可是好太多,同样是坠崖,他仅用五日便恢复了气力。而至于为何坠崖,他只是说有仇家寻仇,遭了算计,其他细节一概闭口不提。
他听闻师父擅长补天术,便拜了师,留在家里跟师父学艺,师父倒也是实在,将自己毕生所学编成三卷书,一并推给他,说让他自行体会。
他还真是天赋异禀,资质傲人,不出三月,那凝聚了师父一生心血的补天术精华就被他领悟了七七八八,和师父差的就只是经验和阅历了。
正闲聊间,师父已为我重新接好了手脚,正好了骨位,可我刚一着地,腿还没迈出去就又栽了回去。
“你呀,已三个月没有走动了,贸然下地自然会摔。”师娘笑着递给我了一双拐杖,“这是你师父为你做的,就先拐上一阵子吧。”
“你虽然全身的骨头几乎都有所损伤,但骨位总体没有太大偏移,再走路应已无大碍。”师父的脸始终蒙着一层阴翳,他之前的激动也被盖了下去,“这些外伤都不值一提,只是你的内伤——”他的眼往师娘的身上一瞟,又自行住了嘴,脸上显得更加阴沉。
“罢了,你先出洞去吧。”他转身走向了一旁的石壁,闪身消失在了石岩之间。
“来,这边慢慢走。”师娘笑吟吟地为我引着路,时不时或拉或扶住还不习惯拄拐的我。
山洞七折八弯,瀑布的声音忽左忽右,石阶一级接着一级,崎岖的山路带给我不小的麻烦。
师父他这是把我扔哪了?
我搜肠刮肚也没有这个幽深难行的山洞的印象,但这石质,这水声,绝对实在半截山,再怎么说我也是自记事起就住在这里了。
“来,猜猜这是哪?”师娘在身后推了我一下,帮我上了个大些的台阶,“诶。前面有个坑洞,留点心。”
我小心越过那个人头大小的坑洞,又奋力上了一级台阶,缓了口气回答说不知,又补充了句是在半截山。
“这就是你师父当年脱困后所处的山洞。”师娘抚着石壁,语气中带有几缕怀念,“他那时故意被击入山中,又洒下早已备好的落石,放出妖魔后便躲到了这里。”
“呵,他这个缩头乌龟,一躲就是半个旬日,”师娘笑了起来,“还非得说什么自断功力,明明就是怕外面的找尸体的发现了他。”
“这世上知道这个洞的人大概就只有你师父和我了,噢,现在又多了个你。说来也是气人,那老木头当年非说要把家安在洞中,你说说这像话吗?当时我就不高兴了,跟他闹了好一通他才勉强答应在山下搭了间屋子。”
“但是人啊,不应该一辈子都被禁锢在这穷山辟水处,你说对吧?”师娘一声轻叹,其中包含了数不尽的愁苦和无奈,她的一生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师娘。”我已经瞥到有几缕光从前方冒出,脚下只觉得轻便,“那您后悔吗?后悔同师父在一起。”
“哈哈哈,”师娘笑了,很是开心地笑着,迎着洞口的天光说道,“怎么会后悔?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找到了那根木头,并缠了他一辈子!”光影交错,我清楚的看到了师娘眼中闪着的几点泪光,似白玉,温润有情。
出洞后熟悉的景色映入眼中,只是长时间在黑暗中视物,光亮一强不免得有几分目眩。
破天竹,挂壁松,白绸瀑——孩提时师父告诉我名号的那些景还在,回忆涌上心头,便有不可收拾之感。
忽而一阵寒风袭来,冷意顿生,向下望去,远处树林已有几分秋色。日子已近深秋。
“哎,天凉了,快些上山去吧,上面还有些厚实衣裳。”师娘一句话点醒了仍在神游的我,我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处在半山腰处,从此上山,一路平坦。
之前陪雪儿上山时我也是只背她到这条山道,之后我们便一路牵着手上山。她总是说害怕掉下去,要拉住我才放心;而我则总是回嘴问她是不是想要拉我垫背,虽然最后真的给她当了垫背就是了。
一路无言,我走在前面,师娘默默的跟在我身后,短短的山路很快就结束了,终于又见到了那间狭小的茅草屋。
不同的是,茅草屋后面还有一间木屋,想必是师父新搭的吧。
思绪万千,我推开了茅草屋的门,却被惊在了原地。
长剑,毛笔,锦衣,玉带——全都不是我的东西!
“那些事阿月的行头,他现在住这里。”师娘柔声说着,引我进了木屋。
师父果然在里面,他备出一套黑麻棉衣,我常穿的那套,又翻出了一个包袱,里面很虚,不似有太多物什。
“换上衣服吧,再染上风寒可就没有人照顾你了。”师父木着脸,只是威严不掩老态。
“我去做些吃食。”师娘看到那个包袱后便摇摇头走开了。
我换上衣裳,弃了双拐,望向师父那凌厉的双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想好了终于?这条路可是无法回头的。”他紧握包袱的手松了几分。
“我本违天道,苟活至今全靠师父,不忍再让师父为我操劳,徒儿今日立志,向天夺命,此世为己而活!”
“从明天开始,经半旬日而功成。那时便可吸人续命,再不惧天道轮回。”师父松手了,将包袱交于我,而后又从茶壶中倒出一杯鲜血,推到我面前,“这是引子,喝了它,明天开始为你补全功法。”
我接过来,再无一点犹豫,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