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充斥着四周,湮灭着包括概念在内的一切。
最先从长眠中苏醒的,是意识。幸运的是,在这片连时间都不存在的黑暗中,意识并未感到从深长的恶眠中挣扎而出的疲惫。所有的,只是一种熟悉感——但却如隔靴搔痒般若有若无。不过随着意识逐渐适应周遭的黑暗,这种熟悉感也渐渐明晰,像是宝箱上的浮土被不断拨撩。
终于,意识忆出了这种感觉。随之而来的是微微的遗憾感。因为意识知道自己没办法把这份熟悉感保存在记忆里。毕竟,那是在自己出生前,在与这里一般无二的黑暗中——
那个略微有些调皮的声音问自己:你,想知道吗?
意识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回答,毕竟记忆还未苏醒,所以无处得知。再言,意识也知道记忆几乎不可能保留有出生前的信息。
正这样想着,记忆也随之苏醒。这份记忆却很混乱,仿佛大脑刚刚被扔进洗衣机里倒腾过。我努力试图理解现处的境况,但伸出手去,能感触到的只有令人窒息粘稠;睁开眼睛,铺满眼球的是无尽的黑暗。每一次呼吸都只是肺部的徒劳,但连窒息的感觉都被剥夺。我试图调动知晓,但所能探知到的只有虚无,脑海中也并未像往常一样浮现出信息,唯有些许不安与迷茫嘈杂在内心。
深吸一口气,我倒是并未感到慌张。并非是对目前的处境习以为常,而是通过为数不多的人生阅历,我知道在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中,对一切保持冷静才是最优的解法——当然,这只是目前来说。毕竟所谓“最优”不可能是永远的最优,当整个世界荒诞的时候,你没有办法确定任何的“绝对”。
以类似的漫想消磨着时光,尽管周边的黑暗似冷铁般的狱卒,不肯透漏给我半点消息,我还是做出了一些战术应对。首先,保持知晓的专注,来寻求从这片黑暗回到我所能熟悉感知的世界的机会;其次,如果我真的会一直被困在这片黑暗里......是自杀,还是挣扎于远超几亿年的孤寂带来的精神崩坏?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那种所谓“尽最大努力就不留遗憾”的人,对我来说,与其在痛苦中挣扎着丑态尽露,倒不如在必定的结局前选择坦然。
但是,正如先前所想,世间是不存在“必定”的。可是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一切又似乎绝对......我尽力地使自己陷入逻辑的漩涡中,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延缓精神崩坏的最好方法。那么,剩下的就是——等待。
好在,这段时间并不算很长。记忆恢复的三分钟后,我的耳膜隐约地感受到细微的声响从周围的黑暗中渗进来。虽然细若蚊蝇,但通过知晓解读获取声波,我还是解读出了其中的信息。
是一名男性与一位女孩的对话。
“......您确定这样真的可以吗?”
“没办法,生理构造上已经恢复的很完全了。已经昏迷了一晚上,他自己恢复意识的希望不大。”
双方说的是中文,男性的语调有些僵硬。至于那个女孩,我能听出是我的熟人,名字是茗兰恋。男性声音的声色倒是很耳熟,但在记忆中翻遍也找不出对上这个声音的人名。
“那么,拜托你了。”
“请别这样,茗小姐。我只能说这项技术同样希望不大,但尝试总是要有的......倒数,五,四,三......”我微微屏住呼吸。“二,一,拉电闸。”最后一句的声调变了一点,好像是说最后一句话时对向了另一个人。不过......这个拉电闸是什么?未来得及细想,周边的黑暗突然被照亮,有如雷纹的光线肆意弥漫、撕裂着这块纯黑的幕布。刹那间,模糊的光晕充斥了视野,脑袋也变得晕乎乎的。鼻腔中突然被灌入冰冷的空气,腿股下传来柔软的触感。眼前的光晕晃动交错着,像是在努力在我眼前组合成图像。眼看这个团体舞即将成型,一阵耳鸣与眩晕急袭而来,我忍不住抬手扶住头部。
“陆晓?”
我感到左侧的脸颊传来温软的触感。我费力抬起眼皮,映入眼中的是盖在我腿上的纯白床单。眼前的事物突然清晰起来,像是被细雨敲打的湖面被瞬间抚平。我微微昂起头,伸出左手将恋的右手从我的脸颊上拉下来。
“我没事。”
很简单地回了一句,接着抬起头,迎上了恋喜悦与担忧交织的眼神。站立在床尾的是个身穿白褂的高壮黑人,正一脸紧张地操作着身前的触屏板面。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冲我笑了一下,又紧接着又埋头在面板上大堆的信息中。他漏出八颗牙齿的时候整个头活似裂出白色內瓤的黑色台球,我也很快记起了他的名字:杰森·丹。
“开始状态监测。”丹仰起头,脸朝向某个悬浮的全息窗口。
“状态基本正常。”这是我为“云”——一个智能程序特别制作的电子音。
我也调动知晓探知自身。感觉,的确没什么异样。那么......
我将询问的目光探向两人,却被两人饱含期待的目光顶了回来。
“......看我干什么?”
两人的神情像是听到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还能是什么......好歹把情况解释一下吧,让我担心这么久。”恋的语气不无抱怨,但是......
“抱歉,但我真的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诶?”恋眉头微皱,脸庞略微带上一点诧异。另一旁丹的脸色则是突然凝重起来。
“陆指挥官,你的哪个,知晓,有没有告诉你什么?”丹的声音略微有些变调,言语也有些语无伦次。
“知晓不是告诉我,而是我本身就知道......算了,反正你们也听不懂,我只能说知晓没给我带来可能解答你们疑问的信息。”
恋的肘部从我的病床上撤开,整个人向后倒退了两步,看向丹,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丹博士,这?”
“请稍等一下。”
丹的手指在眼前的面板上滑动,我通过知晓知道自己的大脑又被进行了几次无害扫描。
“果然,是大脑皮层有些异常......”
丹漆黑的脸皱成一团,手指敲打着板面,上下牙齿彼此互搏。最终,丹点开了面板上某个程序。我知道那个程序属于新研发的脑机交互技术中与记忆有关的模块。
“这是一个记忆检索......不,记忆辅助系统。晓刚刚经过大脑激活,的确可能有些记忆断层,不过问题不大......”
在恋溢满着怀疑的目光中,丹喃喃地推进着程序。几条机械长须自上方伸出,将我的头顶环环套住。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些机械细臂像是缓缓地游走于猎物旁的蝮蛇。
“那么,请准备好。我会先让您想起最近发生的事。”
丹的手指抚上面板,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突然一阵莫名的悸动。
“一切就绪......三,二,一,开始。”
蝮蛇瞬间亮出毒牙,猛地撕咬缠绕上来。以知晓可以清晰地探知到线路中涌动的电流击穿着我的神经,像毒液疯狂拥入我的大脑。身下的支撑如地陷般崩塌,这是比失重更可怕的坠落。比起之前的黑暗,这里是比地狱更可怕的——虚无。什么都没有。冰冷粘稠的空间,只有下坠,下坠,下坠......我应该是张开了嘴发出了无法遏制的嘶吼,但我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做不出来。没法思考,只有空虚,令人致命的空虚。我的本能压住了我的一切理性,难以言喻的失重感无情地席卷着我全身上下每一处角落。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这可能是我当时唯一的渴望。
“停下!快停......”
“停、已经停了!茗小姐请你......”
坠落抵达了终点。身体碎裂于名为虚无的谷底。像是从跌落的噩梦中脱离出来,整个世界仿佛狠狠地上下震颤了一番。
“呼,呼”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眼前又是洁白的床单,说明我不知何时将头垂下。因为知晓,我不需抬头便可以“看到”正揪着丹衣领的恋。
“恋。”
我没有抬头。本想使自己的声音带上些许严厉,但传入耳中的声音却低沉地令我自己都感到害怕。一滴汗珠援着我的侧脸缓缓爬下,攀过的地方留下瘙痒的感觉。我没有伸手去擦拭,而是尽心感受这令人不适的感受,以防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哪怕是一点点之前的记忆。对于那段记忆,我只为自己留下一个印象——那是比地狱更深的判罪。
恋迟疑着放开丹的衣领。可能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便略略向丹欠了欠身。恋将视线转到我这边,拿出手绢想抹去我脸侧的汗珠,我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停下。
我因知晓察觉到云的全息窗口靠拢了。
“云,刚刚发生了什么?”
“嗯,您很少见的失态模样。我已经全部录制下来了。”
云的算法可能是想为我打趣安慰,但我实在没有精力回应他。
“丹......你知道了什么?”
丹的神情有些尴尬。他扭过头瞅了瞅白的和纸一样的导出页面,又讪讪地将头转回。最后好像下定决心,向前走了几步靠近我,严肃地说:“我可以确定,您失忆了。”
恋的脸色有些发白。
“具体,失忆了多少?”
“这个不清楚。但既然从后向前回忆行不通,我们不如反过来。”
丹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不知从哪来的垫板纸张与铅笔。
“不用勉强自己,追随记忆就好,从能想起的最早记忆开始,写不下去就缓一缓。”
通过我能写下的最后记忆,来推究我的失忆时间吗。
那么......我盯着眼前的纸张,拿起了铅笔。
就让我把过去迷茫不堪的人生,再回顾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