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走向那一点点、最最耀眼的光
不相信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在明知道某些时候必须低头，某些人必将失去，某些东西命中注定不能长久，依然要说在第一千个选择之外，还有第一千零一个可能，有一扇窗户等着我打开，然后有光照进来。
——王小波
（1）
“我会陪着你，和你一起努力，和你一起爱这个世界，所以不要放弃。好不好？”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五百川绫野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所辛苦编织的谎言。
当媚眼的光驱散阴霾，温和的风拨开乌云时，我以为自己获得了救赎。让我试图改变，期待未来，是她拼命努力的结果，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可能早就已经堕入了地狱。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我蜷缩在客厅的角落，地板的冰冷程度让我的意识时刻保持着清醒，眼袋下浓重的黑眼圈越来越大，疲惫感也逐渐加强。
无数次拨打电话号码，回馈的永远是那一句麻木不仁的人工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dialedisoff,pleaserediallater）。
手机每一次亮起屏幕，所发出的光亮都会照亮我的眼睛，可是，这团光存留不久便会消散，黑色的眼瞳也会再次变得呆滞，如同一个被不同人抛弃多次的孩子一般，绝望着却又希望有人能将他带走，或者施舍他一口粮食。
这应该是我的颓废人生中，第一次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一个人的来电。
我盯着手机里的信息，全部来自赤羽沙耶和荒木边太郎，虽然没有看大致内容，但好像是在担心着谁……
昨天从医院各自分散后，他们没有直言放弃，可是也没有试图寻找绫野的下落。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比我勇敢。至少，他们还在生活，而我已经开始自暴自弃，漫无目的地幻想奇迹的发生，期待着电话响起，接起电话，与另一边的五百川绫野畅谈人生……但是，我十分清楚，这只是美好的幻想。
叮咚～叮咚～叮咚～
听到门铃声，我立刻起身，用尽全力，跌跌撞撞地奔向玄关，因为我在期待着，打开门能看到一张熟悉温柔的面庞，能再次看到五百川绫野突然回来，闯入我的生活，我一直这样期待着！
打开门，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黄昏之下，一抹温柔的微笑仿佛花蕊绽开一般，倒映在黑色的眼瞳深处……
“唔呃！”
眼前一黑，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知觉，只是从嘴中说出了一个名字：
“弘子阿姨……”
“小安！你怎么了？小安！”模糊的视线中，我仿佛看到了五百川绫野，她全力嘶吼着，不顾一切地跨过围栏，扶住我，将我安置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里。意识中，她穿着一身蓝色连衣裙，站在草地中央，暖风轻轻吹过，一头栗色的长发在空中随意飞舞，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香味扑鼻而来，占据了我最后的意识。
一片漆黑的空间，虽然我的五感尽失，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但是我隐约察觉到，这里可能是我曾经自闭过的精神世界。我曾独自在这里生活，不存在任何感情，不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外面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是的，这里就是我原本打算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世界。
那时，我一直在想，独自一个人慢慢死去，是什么样的感受，会不会有人为了我而伤心、难过？想了很久才发现，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思考，答案十分清晰。没有，因为我的身边早就已经没有人会在乎我的生死。
直到五百川绫野的出现，让我意识到这个答案是错误的。她强逼着我慢慢脱离了这里，尝试接受外面世界的美好，用开朗的态度，在我眼中灰白色的世界里填满色彩。她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最不想放开手的宝藏！
“小安……”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脑海。
“绫野，是你吗？”我微微睁开双眼，视野中雾气腾腾，什么都看不到。
“你发烧了，先休息一下吧。”身影走远，一股舒服的冰流便从额头传至我的神经元，让我再次陷入了睡梦当中。
朦胧梦境，我闭上眼睛，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不做任何思考，将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尽情享受这前所未有的轻松。
“……”
又过了很久，我的意识逐渐清晰。
“唔嗯……”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面陌生的天花板。我迟疑了一秒，然后用双臂撑起身体，额头上的冰袋也顺势滑落在地。
“唔呃！好疼！”我捂住有些发热的脑袋，缓了一会儿。
等到疼痛缓解得差不多之后，我才开始注意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里的家具少得可怜，除了我刚才用来休息的单人床，大片的空间都是空闲状态。看房子的大小，应该是一间单人公寓。
“小安，你醒了？”
“弘子阿姨？”
宫村弘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清汤，然后坐到我的旁边，一边舀起一勺清汤，吹了吹，一边说道：
“你发烧了，家里又没有药，只好带你来我租的公寓，刚好我也可以给你熬粥，补充些营养，照顾起来也很方便。”
“谢谢……”
“我听说了，在路上遇到你的两位同学，他们跟我说……小绫野回去了？”
“嗯，我们找不到她。”
“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我会想办法的。”
“真的还有办法吗？”
“嗯，但是你必须答应我明天准时去学校上课，你的朋友们都很担心你啊！”
“朋友吗？”
“小安，你已经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你的身边有了朋友，他们每一个人都非常重视你。”
“……”我犹豫了一下，脑海中回想起那段不孤单的时光，感觉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彼此努力、彼此相信、彼此感动，这可能就是朋友的魅力。
“好，张嘴。”宫村弘子拿着盛满粥的勺子慢慢靠近我。
“不，不用了，弘子阿姨，我自己来就行！”我极力躲避着。
“少废话！”说着，她强行掰开我的嘴，一勺一勺得灌了进去。
在落日余晖下，我漫步在昏黄的街道，向着公园、小杂货铺、游乐场走去。每到门口，我都会停下来，望着周围的风景，不知道是因为冬季的风，还是因为心有所想，或者是因为自己变成了一个爱哭鬼，眼泪总是流得不停。
（2）
「生活并非只有一帆风顺才是幸运。当一个人被打倒，失去所有后，突然发现还有人愿意留在身边。那么，最幸运的一定是这个看似失去一切，其实是得到一切的幸运儿。」
于是，我这样思考着。
「我不讨厌世界的不公，也不渴望它会公平，因为它针对的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所有人，而是人心，每一次遭遇不幸，都是一种独特的经历。煎熬过后，领悟出来是道理，走不出来是深渊。我庆幸，在绝望之际，有人能握住我的手，带着我一起走。」
遵守和宫村弘子的约定，我重新换上了东京大学附属高中的制服，头戴一顶象征着「松下安」的白色鸭舌帽，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悠悠地走在寒风刺骨的街道上。
“呼呜……好压抑的气氛，回想起来，自己从没有一个人这么淡定地走在大街上。”自言自语着，我从嘴中呼出一口气，在寒冷的温度下瞬间结成白雾，最后慢慢消散。
走到主街道的转角处，发现赤羽沙耶和荒木边太郎就在前面，大概有十米远的距离。
我抬高右手，准备叫住他们：
“等……”
第一个音还没说出口，我的嗓子像是被鱼刺卡住，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放了下来。
仔细想想，我本身就没有主动和人打招呼的习惯，可以说这方面的技能几乎为零。而且，自己要以什么身份和他们说话，又要用什么称呼，这些东西对我这个交际能力为零的小白来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眼看他们已经走进主街道的第二个转角，直到影子不见，我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自然地上前问候。
“哎……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说着，我垂下脑袋，失落地迈进同一个转角，谁让这是去学校的必经之路呢……按我的性格，如果这附近多一条偏僻的小路，我一定想都不想，立刻改变方向，避免和人群的接触。
啪！
脚刚抬起，还没落在地面，一双白皙的小手，合在一起，从我的眼前晃过。
“唔呃！”
啪嗒！
随着一声丢人的怪叫，地球的地心吸力仿佛突然加重了一般，将我的身体贴在地表，简单来说，就是栽了个难看的跟头。
“YOUHELLO！松下君！”
“唔呃，疼疼疼……”
没顾得上她的问候，我立刻捂住感觉摔得很严重的屁股，然后抬起头，看向那个突然从转角冲出来的女孩，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白皙的美腿，像是少女漫画里女主角的腿，没有任何瑕疵。视线慢慢往上移，裙子是我们学校的蓝黑格短裙，裙下的风景若隐若现，春意盎然，但很快我就将这种邪恶的思想抹杀，直接猛地一抬头，看向了她的脸。
“哎？”
她正是刚才我想主动打招呼，却一直犹豫不决，最终认为已经走远的赤羽沙耶，而旁边那位像保镖的金发男孩，就是荒木边太郎。
“嘿嘿，对不起啊，原本只是想吓吓你，没想到让你摔了一跤，没事吧？”赤羽沙耶双手合十，礼貌地笑道。
“没事，没事，怪我太不小心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土。
“沙耶，都告诉你这样做很危险，还是不听……”荒木边太郎用一种说教的口吻教训她。一开始还以为他作为男友非常可靠，结果，当看到他的两肩一边一个斜挎包时，突然觉得没有了说服力。
“好啦好啦！这不没事吗，大惊小怪！”赤羽沙耶也不甘示弱，把话怼了回去。这还没完，她反而高高在上地教训起了荒木边太郎：
“既然危险，为什么你不提前做好准备，比如站在松下君身后，接住他，或者趴在地上，当个人肉坐垫……”
此时，我的脑海中只浮现出四个字——无理取闹。
“好啦，只是摔了一下，没事的。”我突然说话，准备做「和平的使者」，平息这场战争。
“你看，松下君都说没事，你还怪我！”赤羽沙耶两手叉腰，显然是累了。
“我真佩服你这颠倒黑白的能力。”荒木边太郎小声嘀咕着，恐怕就算听力再好，也只有靠得特别近，才能够听清。
“你说什么？”赤羽沙耶是学音乐的，听力数一数二，再加上两人本身离得就很近……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说。”荒木边太郎使劲摇头否认。
“那最好！说起来，松下君，听说你昨天发烧了，身体怎么样？”话锋一转，赤羽沙耶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
“嗯，低烧而已，已经好了。是弘子阿姨告诉你们的？”
“弘子阿姨？那么漂亮的人，看起来也挺年轻的，你竟然叫她阿姨……”赤羽沙耶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呃，她是我妈妈的朋友，我叫阿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而且，她好像已经三十多岁了。”
“不会吧，她的气质和打扮都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啊！”
“是真的……”
“对了，你那位弘子阿姨，昨天跟我们说她有办法找到绫野。”
“嗯，她也跟我说了。”说着，我走向旁边的一台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盒热牛奶，然后插上吸管，吸了一口，继续说道：
“凭我们几个中学生的能力，肯定没戏。总之，等消息吧。”
“嗯，也好。”
铃铃铃铃铃！
远处的铃声突然响起，我们也终于意识到「如果再慢悠悠地走，就会迟到」的情况。
“松下君，必须要快了。因为你昨天旷课，老师非常生气，如果今天再迟到，他是不会饶过你的。”赤羽沙耶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反而有条不紊地说道。
“既然这样，就不要闲聊啦！跑过去吧！”我迅速喝完刚刚买到手，才喝一口的热牛奶，然后用超级快的速度，尝试和铃声赛跑。
“呼哧呼哧呼哧……嘿嘿，非常对不起，老师，我们迟到了。”赤羽沙耶两手叉腰，等到喘息声缓和一些后，选择了非常俏皮的道歉方式。
是的。最终，我们还是迟到了。
“你和荒木先回座位。”有着中年大肚腩的标志性老师指了指他们的座位，然后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国语课本，继续说道：
“松下同学，聊一聊你的丰功伟绩吧！以前先不说，昨天旷课，今天迟到，还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解释一下吧，昨天去哪了？”
虽然从表面听起来是用了敬语，但他摆明是要彻底解决我这个毛病，而且语气中带着不屑，时不时还用狭隘眼缝中的豆豆眼瞪我，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不良少年了。只听这几句话，很难想象他是一名伟大的教师。
但是现在从道理来讲，我确实理亏。
“老师，我昨天发烧晕过去了，因为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没有请假。”装作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都不禁佩服自己的演技。但是，我可没有说谎，苍天作证，这番话百分之八十是真的，昨天确实是发烧晕了过去，家里也确实只有我自己，没有请假也是真的，所以这不算撒谎。
“那你再说说，为什么迟到？”老师不依不饶地追问，我多年不动的嘴巴也终于解封。
“我认为迟到不需要理由，因为「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老师，您难道没听过这句古代的中华谚语吗？”不知为什么，我的脸皮突然厚了起来，竟然还用自己脑袋中微不足道的知识去质问老师，可能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啊！”教室哗然一片，大肚腩老师也十分羞愧，莫名地脸红。
“好好，你可以回座位。”
“谢谢……”
“但是，帽子必须摘下来。”
说着，大肚腩老师慢慢靠近，用右手拿住白色鸭舌帽的帽檐，想要强制性地取下帽子。
“……”
就在快要成功取下的瞬间，我紧紧抓住他肥硕的手腕，然后把帽子压低，低声嘶吼道：
“这个你不能动。”
我从未如此生气。如果放在平常，帽子戴或者不戴，对现在的我影响不大，可是，这顶白色鸭舌帽是特别的，它是我首次鼓起勇气，重新返回学校，在第一次上体育课之前，因为过度紧张，五百川绫野借给我的，戴着它，总感觉绫野就陪在我身边。只有这个我绝不屈服！
“怎么？上课非要戴个帽子？”
“没错，必须戴着。”
“既然如此，只好请你去主任办公室办理休学手续，先停学一年。”
“请给我个理由。”
“多次迟到，旷课，顶撞老师，这些理由足够了。哼，这顶帽子是你的命吗？一个逃学生还没有资格找我要理由。”最后一句话他明显放低了音量，毕竟为人师表，要起到表率作用。
“那好，我现在就去。”说着，我立刻转身，就在快要迈出这间教室的门槛时，赤羽沙耶和荒木边太郎站了起来。
咯呲咯呲！
椅子和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等等！”赤羽沙耶一边低声嘶吼着，离开座位，一边气势汹汹地走向讲台，然后继续补充道：
“你知道松下君至今为止做了多少努力吗？他从一个漆黑的房间走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想过吗？凭什么，你用这种无足轻重的理由，就可以让他休学？迟到旷课如何？戴帽子又如何？别以为自己有些权利就可以左右人的行为。他对人群的厌恶，就是被像你这样恶心的人带来的，你们把他身上的伤口放大，以为自己获得了无上的优越感？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当教师！”
“唔呃！”
赤羽沙耶的双手死死抓住大肚腩老师的衣领，然后用非常凶狠的眼神盯着他。
此刻，教室安静了，谁都没有想到一直很开朗的赤羽沙耶会说出这番话，况且还是为了一个休学一年半，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人。
于是，赤羽沙耶和荒木边太郎一同宣言：
“如果他走，我们也走！”
（3）
惬意的风在冬天里也只剩下了刺骨的痛感，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干枯的树杈，最终落到五百川绫野的脸上。
她身穿蓝白条的病号服，手里拿着一盒牛奶和一张红豆馅的可丽饼，坐在医院公园的木质长椅上，双眼微眯，一直看着正在草地里打盹的猫咪。可爱的猫咪时不时用润红的舌头舔舐爪子，睡觉发出的呼噜呼噜声，只是听着，就感觉好幸福。
「我也好想变成一只猫咪，用头蹭他的衣角，只要陪在他身边，撒撒娇就好。」
五百川绫野这样希望着。
“绫野，回去吧，医生说你应该多休息。”一位穿着黑**士西服的女人——五百川奈美，从旁边走过来。
“嗯，我知道，妈妈，我只是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绫野……对不起，对不起……”五百川奈美将女儿拥入怀中，一边道歉，一边流泪。
“妈妈，没事的。”
“我应该多陪陪你的。你一定要挺过去，等你出院，我会辞掉这份工作，不要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永远陪着你，就是最幸福的事。”
“妈妈……”五百川绫野没想到自己也会流下眼泪，明明已经准备好接受所有的结果了。可是，当看到身边的人因为这种事而痛苦的时候，自己的眼泪也会不听话地涌出来。
“好，不哭了，下午做手术，不要害怕，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
“嗯。”
「好想再见他一眼啊！」
东京大学附属高中二年三班
因为赤羽沙耶和荒木边太郎的宣言，大肚腩老师迫于压力，也没有再继续针对我。
「当我得到别人的温柔时，我会犹豫要不要接受，因为笨拙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馈。」
“谢谢。”面对他们的温柔，嘴上不灵光的我只说了一句话。
“不用啦，是老师说得太过分了。我只是上去教训一下他，真是便宜他了！”说着，他们围着我的座位坐了下来。
“你还觉得便宜他了？”荒木边太郎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说道。
“唔……打我干嘛？”赤羽沙耶捂住脑袋，像一只委屈的小猫咪，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你太冲动了，而且刚才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
“嗯？”赤羽沙耶微微一笑，左手捏住荒木边太郎的腰。
“唔啊！不冲动，不冲动！”荒木边太郎立马改口，用最真挚的口吻说出了赤羽沙耶想听的话。
“我可怕吗？”
“不可怕，超级温柔！”
“这就对了嘛！乖啊，以后不要让我再教你如何说话。”说着，赤羽沙耶拍了拍他的头，似乎是在威胁他，「如果再抱怨，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
“嘻嘻！”赤羽沙耶嬉笑了两声，可是马上就停了下来。
“……”
课上，我根本没有心思学习，一直用余光偷偷盯着手机屏幕，期盼突然来通弘子阿姨的电话或者短信。可惜，关于绫野的消息像是一颗冬天的种子，被埋没于深雪之中，浑身解数，再也无法生长。
直到第六节课……
本以为失去温暖的世界，仿佛冬雪消融。一阵电话铃声如同绵绵暖风，响彻在安静的教室中。
“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咚咚咚咚！”
“哐啷！”我没有考虑到现在身处的环境是教室，反而立刻起身，接通电话，大声说道：
“弘子阿姨！有消息了吗？”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结果。
“嗯，已经知道绫野在哪家医院了。”电话另一头说道。
“哪一家？”
“横滨市立医院。”
“好，谢谢，弘子阿姨！我现在就去！”
“嗯，你路上注意安全，放心，一定会没事的，等你们一起回来。”
“嗯，好。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来。”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抬起头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成为了这个教室的焦点。
虽然老师和同学们因为我的这个举动，全部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向我，但却丝毫没能阻止我要去横滨的念头。
在众人的关注下，我大步迈向讲台，然后将双手支在讲桌上面，对着一个年纪不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老师，说道：
“老师，我要出去一趟！”
“呃……那个，这位同学，不管你现在有什么急事，现在是上课时间，还是回到座位继续上课吧。”从表面看，这位老师身材羸弱，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底气不足，而且还总是笑眯眯的，摆出一副献媚的表情，可能是多年处在社会底层落下的习惯。
“老师，我没有在征求您的同意，只是出于礼貌地和您说一声，抱歉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挥手向门外走去。
“等等，这位同学，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办啊！”说着，他不依不饶地冲到前面，张开双臂，堵住了教室门口。
“老师，我必须出去，请您让开。”在说完这句话，见他还是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我只好强行用身体撞开，虽然我自己的身体也非常弱小，但和这位老师比起来，不知道强壮了多少倍。
“对不起了，老师。回头我会登门道歉的。”
“你要干嘛？！不要……”
没等他说完，我直接用手臂撞了上去。
哐咚！
这一刻，我的痛觉神经仿佛被显微镜放大，一阵痛感直接从屁股传入神经元。
“唔呃！”
“松下安，你要去哪？”
听声音，这句话应该不是那个眼镜老师说的，而且说话的口吻也不像是在附和别人，相反，还有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小人」。
“……”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粗犷肥大的身体已经挡在我面前，然后继续用他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口气说道：
“松下安，我看你是真的不想在学校待了，如果你现在想走，就去办退学手续，我保证不拦你。”
我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是那个大肚腩老师。第一节课和这个小心眼的老师起了冲突，现在想要明目张胆地从他眼前走过去肯定是不可能了。想硬闯，以我的身体条件，不被他撞散架都算是万事大吉了，所以这个方法不可取。
“诶！”我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撑起瘦弱的身体，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说道：
“好，我答应你。”
这一刻，相信所有人都觉得「松下安」没有骨气，甚至可以任人宰割。但是，对于我来讲，学业不重要，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都是因为「五百川绫野」这束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光。
所以，我宁愿放弃一切，也要去找她！
“等一下！松下君，你不能退学！”赤羽沙耶说着，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绫野还在等我，我要去陪她。”
“即使是这样，也不能退学。你能回学校是绫野的努力，绝对不能被像他这样的人给毁掉！”赤羽沙耶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像是星火落在洒满汽油的地面，燃烧起来。
“我不想再耽误时间了。”
“不会耽误的！”荒木边太郎也走了过来，直接用双手扯住大肚腩老师的衣领，然后一把将他按在地上，大声喊道：
“趁现在，快走啊！”
“谢谢。”说完，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绫野，等着我！」
紫红色的云霞，渐渐变暗，我跑在与天空同一颜色的街道下，心中这样想到。
“呼哧呼哧～”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但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停下。因为绫野还在拼命赶路，即使知道前方是死路，她也还在追寻着那一道微弱的，能给自己一点希望的「光」。
「绫野，虽然你骗了我，不能永远陪着我，但是你的余生，我陪你走完！」
「不管是屈指可数的几天，还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我会像只猫一样腻在你身边，甩都甩不掉！」
“呼哧！”
匆忙的脚步最终停在了附近的地铁站口。我站在地铁线公示牌前看了很久，最终决定先乘坐JR中央线到新宿，然后换乘湘南新宿线，直接到横滨站。总时长最少要一个小时，但这已经是最快的路线了。我也没多想，直接乘上地铁，因为现在的时间不是地铁高峰时段，所以车厢内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影。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先是高楼大厦，然后慢慢变成了和式小房，再然后是一丛丛枯萎的老树。还有那一点点的紫红色越来越暗，暗得让人心慌。
——叮！新宿站到了！
车门刚刚打开，我就已经飞奔出去，登上了湘南新宿线。
车厢内还是只有寥寥几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疲惫，也许恰恰就是这样几个人，刚好成为了世界的剪影，现代社会的牺牲品。而我的遭遇可能与他们类同，甚至更惨，因为当我看到车窗里自己的脸时，竟然和他们的表情一样。
——横滨市立医院
“三十一床病人，准备手术！”一位漂亮的女护士走了进来，然后在床头的表格中写了几个字，随后又走进来一个医生，对着陪在五百川绫野身边的妈妈说道：
“手术会持续很久，危险程度也很高，你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不到百分之三十。”对于所有患病家属的问题，医生都会如实告知。
“……”五百川奈美低下头，不说话了。「百分之三十」仿佛千斤坠地，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她十分懊悔曾经忙于工作，没能多陪陪绫野，如今却没有机会陪她……
五百川奈美的心仿佛被披上一层白色的冰霜，直到一只温暖的小手搭在她的手掌间。
“妈妈，放心吧，一定会没事的。”说着，五百川绫野苍白的脸上扬起了笑容，显得十分灿烂，可是却又让人心疼。
“绫野……绫野……”
五百川奈美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叫她的名字。
——叮！横滨站到了！
我走出车厢，穿梭于因为地铁高峰时段而人满为患的站台之中。拥堵的人群让我不得不把帽子压得更低。对人群的恐惧，更让我每向前一步，都十分艰难。
「绫野！」
“……呼唔！”
冬夜的风从前方缓缓吹来。我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推推搡搡的人群，成功抵达了横滨站。
可是，当我看到脚下站台形成的一片湿地后，才发现，我的额头挂满了汗珠，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小，而且流下来不都是滚烫的，更多的是冷汗。
当我想要继续往前走时，不知道为什么，双腿已经变得麻木，就像是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是体力的问题。仔细想想，我还从没有独自一人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穿梭过。
前不久，我还在漆黑的房间里自暴自弃，如果不是「绫野」拉住我的手，我恐怕都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前进一步。更想不到，懦弱的我有一天可以独自面对人群，虽然在这之后，双腿会动弹不得，但是也说明了，「绫野」的努力没有白费！
“绫野，再等我一小会儿。”
我一边低喃着，一边用强大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迈开双腿，走出站台，然后伸出手在公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横滨市立医院！”
「横滨市立医院——绫野，我来了！」
（4）
医院中总有人死去，无时无刻的悲痛，让医院成为了许多人最忌讳的去处。
母亲留给我的日记中也写到——我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选择放弃「生」的希望，想要更多地感受余生的精彩。
“呼哧呼哧呼哧！”
医院走廊安静的氛围，被我一个人匆忙的脚步声破坏了。
“呼哧呼哧！”最终，我停在了一间亮着莹莹绿光的手术室门口，旁边的长椅上还坐着一位穿着黑色西服的女士。
她低着头，在光线的指引下，我看到了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
我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向她靠近，然后在距离她不足一米的地方再次停了下来。
“……”
“是小安吧？”还没等我说话，她已经抬起头，用满是泪光的眼睛看向我。
“阿姨，绫野……”
“绫野的病，你都听说了？”
“嗯，听说了。她……”
“进去快有两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手术顺不顺利……”
“别担心了，阿姨，手术会成功的。”我在安慰她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个手术的风险很大，之前在藤原医生的科室，我就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了。
现在说出这样一番话，虽然看上去是在麻痹自己，但也成功将阿姨心中的一丝希望无限放大。可是，如果手术失败，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这位正坐在长椅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成功」的「五百川绫野」的母亲。
「手术一定要成功啊！」
我守在手术室门前，默默祈祷。
——滴答！
标有「手术中」的绿灯熄灭了！
五百川奈美像是受到惊吓一样，“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紧接着，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率先从里面走了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急切想要知道结果而簇拥上前的患者家属。
“手术怎么样了？医生。”五百川奈美的双手紧紧握在胸前，问道。
医生摘下口罩：
“手术顺利。”
“真的？太好了！”说完，五百川奈美“哐”的一声，瘫坐在地，然后开心地哭了。
而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非常美好。
灰暗，充满雾气的世界终于迎来了明媚的一天！
可是，医生接下来的话，将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剩下更多的是失落。
“五百川女士，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和你说清楚。因为患者的肿瘤生长在人脑的海马区，所以肯定会失去一部分记忆，而且找回这部分记忆的可能性为零，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说完，医生便离开了。
五百川奈美没有做什么，只是继续瘫坐在地，当我上前将她扶起来时，她才说道：
“没事的，小安，这件事我早就听医生说过很多遍了，心理准备十分充分。而且只是失去记忆，不会影响绫野的正常生活……我、我只是累了，想坐在地上休息……呜呜呜……”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堪，然后就哭出了声。
……
像这样持续了很久。
直到绫野被两位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五百川奈美才在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她的皱纹下藏着无数没有擦掉的泪痕。
“阿姨，您也累了，先回家休息吧。今天夜里我陪着绫野。”
“我不累，绫野醒来一定会口渴吧，我得留下来给她打水。”五百川奈美摇摇头，用非常温柔的口吻说道。
“嗯，好吧。”我放弃劝说，因为一位母亲陪在刚刚做完手术，还没有醒来的女儿身边，不需要任何理由。
整整一夜，五百川奈美就守在绫野的床边，我时不时给她倒杯热水，可每次换水的时候，杯子里的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空闲的时候，虽然已经到了凌晨，但我还是给赤羽沙耶和荒木边太郎发过去一条信息——
「手术顺利，不用担心」
之后，我也没有再打开手机，关于他们有没有看到，不得而知。
深夜的病房里，各种医疗器械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奈美阿姨守在病床的左边，我守在右边。
我看着绫野白皙的侧脸，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小安……”
“嗯？阿姨……”我抬起头，可能是出于礼貌，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不用那么拘束，坐吧。”奈美阿姨挥了挥手，轻声笑道。
“呃，嗯，好。”在我用了三中不同的音节后，又重新坐下。
“小安，绫野的病其实是在三年前发现的。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头疼，我没有太在意。大概过了两个月，又出现四肢无力和短暂晕厥的症状，这样我才送她到医院进行全面的体检。初步体检检查出是脑科疾病，紧接着住院进行了X-光检测，才查出是脑瘤。当时，绫野才十四岁，这个年纪应该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她却在医院，和无数的药片度过了三年的时间……”说着，奈美阿姨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眸中闪出一缕悔恨的泪光，它们在眼睛里打转，倔强又坚强地不肯流下。
“阿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最终，我笨拙的嘴巴说出的每一个字，虽然不是很温暖，但绝对出自我的内心。
“你可能不知道，在一个月前，医生给绫野下达了最后的手术时间。”
一个月前
横滨市立医院3312室病房
面色苍白的五百川绫野躺在病床上，手背还插着细小的针头，她微微翁动嘴唇，说道：
“妈妈，我想去东京。”
“去东京？”五百川奈美一边削着手里的苹果，一边疑惑地问道。
“嗯，我想见小安。”
“小安……那个小鬼？”
“是。”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去东京。过段时间，如果身体有好转，妈妈陪你去……”
“不，妈妈。医生都告诉我了，如果一个月内，再不做手术，我就会失去通过做手术康复的机会……”
“你都知道了？”说着，五百川奈美放下手中的水果刀和只削了一半的苹果。
“嗯，而且您隐瞒了三年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即使手术成功，我也会失去一部分记忆……所以我想在手术之前再见他一眼。”
“呼唔……”五百川奈美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
“好吧，你可以去东京。不过，你必须每天向我汇报你的身体状况，如果感到不适，立刻回来准备手术。其次，你每隔两天，就要去东京市立医院做检测，并且要按时吃药，绝对不能做剧烈运动。还有，必须再手术之前回来，还有……”
「滔滔不绝的嘱咐虽然烦人，但十分亲切。如果可以，真希望每天都能听到她唠叨的声音」
“嗯，谢谢妈妈！”五百川绫野开心地抱住妈妈。
三年来，这应该是五百川绫野最开心的一天。
寂静片刻
奈美阿姨握住绫野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双眼微眯，嘴角抹出一丝漂亮的弧度，继续说道：
“绫野她，很努力了呢。”
“是啊，真的是超级努力呢。”
说完，我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可能是凌晨的原因，所以洗手间只亮了一盏台灯。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用凉水狠狠地泼向自己的脸，冰凉的水流像是冬夜里刺骨的风，一点点划破心脏。
我暗暗发誓——
如果「五百川绫野」的记忆里，没有了以前的「松下安」，那么，我会带她重新回到东京，重新认识她所拯救的「松下安」。
不知不觉，冰冷的水流中，似乎掺杂着一些温热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