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就先不提了，转眼来看现在的话——
“算了，那种事怎样都好。我说，就算我们找到了这地方，可这不是什么成果都没有吗！”
“好了，你别吵吵了。”
“喂，我们现在可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啊！”
“是啊，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啊？这敷衍的态度！”
“其实也不是没有啊。”
我看向了墙壁上花样繁多的电子海报。
这些应该都是她自己亲手制作的。
各种内容的相对比例还算平衡，从机械枪支跨度到新时代摇滚乐队，从画术复兴跳跃到反赛博运动，每个领域都来了一点，却也没有深入。
在我的记忆里，她是手工制作的能人，也是AI构建的天才，性情虽然阴郁了些，但就像某位古董级的钢琴音乐家一样，应该是火山上的未至丰收时节的葡萄园。
这些映像早就在三年前停滞不动了，我所知道的她也只是三年前的言小芝。
如果她还是三年前的她，或许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存在多大的难度，但我反而有点对这种局面持以忧郁。
还是得见到对方本人才能决定后续。以她的性格来说，如果真遇到了什么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且甚至有很大可能采取对她来说最糟糕的行动方向。
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没有往前迈出步伐。
万幸，如今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从旁证实了我的想法。
相关的信息，或者说线索，能知道越多当然是越好的。
接下来，该去证实一下她在事务局的三级平台里的所见所知。
看上去像是又回到了原点，也就是我们要弄清言小芝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其实——
正当我准备与【神离】说明一下情况如何时，她倒是先一步叫住了我。
“等一下，你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你在说什么呀——”
像是蜂鸣，又像甲虫振翅。
这时候，室外穹顶系统正好将天气调节至了晴日里的黄昏。
“啊，正好，你这下也看到了。”
高频的噪声正从夕阳满溢的窗户外渗透入到主卧一体的单间里。
那形状实在太容易令人在恍然间误会成宗教的降神。
这里是四楼。
一具显然出自非国家合法工厂的赛博人素体正悬停在我们视野前方的室外空中。
目测有1.8米至1.9的身长，成年强壮男性的体态，没有附着人造皮肤而暴露在空气里的仿生肌腱，以及闪耀着刺目光亮的金属骨架。
那张骷髅脸的眼眶里，竟然一点光亮都没有。
——连赛博人中枢芯片都没有启动吗？那就意味着它还不具备自主运转能力。
我骤然无端地恐慌起来，那种唐突的窒息感，就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咽喉。
“喂……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神离】。
接下来，我们两个谁都不能当场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那具未实装外部修饰的人形工具已经抬起了它的右臂。
有什么部件从它的右臂里展开出现了。
那是一架植入式激光射线枪，只要是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
这种东西，民间是无法持有的。赛博人的生产和流通姑且被当局默许在黑市里，但激光武器的性质截然不同。任何私造私藏单兵式激光武器的组织或者个人，都会被视作人民之公敌、政府之恶贼。
不过现在正发生的一切都是不能用常识来辨析的啊。
正如我们看见的，射线枪的枪口，对向了骷髅脸的右侧。换作人体来看的话，那里是太阳穴的位置，再往内部去就是赛博人中枢芯片安装的地方。
我惊住了。
“砰——”
实际上并没有枪响，但枪确实是开了，激光射线枪忠诚地击中了目标。
只不过那个目标其实不是我。
骷髅头歪斜，手臂晃落，蜂鸣的噪声骤然终止，夕阳的光亮照出被熔开的金属。
事态已经不容许我花费半点时间去剖析并理解真相了。
崩坏，坠落，离开视野，之后是必然发生的破碎。
我想起来曾在学校一角见到的乌鸦尸体。
退到我身边的【神离】已然克制不住了。
“这个？这算是自杀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先是被人狙击，这个突然出现的赛博人又——喂，你怎么了？”
我无视了她。
严格来讲，我现在没办法搭理她。
疼痛，剧烈的痛感。
灼烧，灼烧，灼烧，灼烧，灼烧，灼烧。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然是没有及时将药吃了的缘故吗……
紊乱的线条将视野里的一切都紊乱化了。
我下意识按住了太阳穴。
错乱，错乱，错乱，错乱，错乱，错乱。
【浮游】突然告诉的情报，突然出现的【神离】，远程遥控的赛博人，言小芝的手工枪支，自杀坠落的赛博人，言小芝的藏身点……啊啊，都是诱饵。
陷阱，都是陷阱，但也不是陷阱。
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发生了——为什么会发生——
怎么感觉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确实是有这种印象……
想不起来了吗？不是，不是想不起来，而是……
不知道吗？知道——知道吗？不知道——不知道吗？知道——
形式因，质料因，动力因，目的因。
这大概是自那次重大事故结束后，我头一回陷入这么深吧。
由于意识依旧维持清醒，所以痛觉格外清楚。
我应该发声了，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咕噜咕噜，溺水时才能听见的响声。
“你，你还好吗？”
【神离】的声音，终于能在我的脑里停留了。
清醒了。
我总算呼吸到了水面上的宝贵空气。
“你怎么会突然这个样子……”
“先别问了。”
我的声音应该很虚弱吧。
好不容易直起腰子后，我勉强挪动脚步。
喉咙很渴，颅内很痛。
刚才，在经过今天前几次的刺激之后，这一次我终于看见完整的图像了。
“至少最基本的东西你也得对我说一下啊，到底怎么回事？这都太奇怪了！”
【神离】拉住了正往房间门口移动的我。
可能一时没有注意，情急之下，她的手抓住了我的小臂。
肌肤之间没有任何阻挡。
【神离】的手没有体温。
才在我脑内好生翻滚了一顿的灼烧疼痛，顷刻间宛如根本不值一提一样。
还没有消退的陌生影像旋即延展出了新的内容。
见到我此刻神色的【神离】，神态略显呆滞地松开了我。
她在往后退，停住了，又向前来了一步。
“动作快点，事务局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我先她一步摆出了“无事发生”的态度。【神离】立即领会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
我们从废楼里冲出来后，连忙启动滑行车，沿着运河的方向逃窜而去。
现在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你怎么会知道事务局的人要来？”
离开那块区域后，心态平复下来的【神离】转头问我。
但我还不想告诉她我们今天在城市里的行动已经有【浮游】这一官方代表在给我们“担保”。
“你就没学习过半点关于赛博人构造的内容？”
“不好意思，我对这方面没有半点兴趣。”
这个臭丫头答得倒是挺理直气壮。
我只能代替学校老师给她讲解一下。
刚好在赶路期间也没其它打发时间的事可以做。
“赛博人之所以会被叫做硅基生命体，是因为它们的机能中枢全在于核心芯片，与人的大脑相似。而不同的是核心芯片分为两块，人脑的数量只是‘1’。
“赛博人之所以是赛博人，也是因为这两块芯片的正常运作，而不是以外在的金属部分来定义。因此，国家能允许赛博人的素体在自然人社会里私下流通，也是在于这两种芯片的生产完全被国家把控住了，无论你私人如何倒卖，赛博人的产出永远都被控制在国家手中。
“所以进一步地讲，赛博人的生存状态其实都在事务局的监视范围内。至于这个怎么做到的呢？那是在于国家在生产赛博人头部里的那块芯片时，便植入了监管子程序，一旦素体被启动，哪怕没有激活头部芯片，事务局也能掌握到该素体的状态是否正常，要是发生事故，就像刚才那样，赛博人的核心机能被破坏，得到反馈的事务局就能根据这边的母程序进行搜索，并赶赴现场进行回收。
“这下你总明白了吧？”
不过看她那副模样竟然还是一脸不明不白。
我只好进一步解释了。
“换句话说，刚才那样就是想把我们跟那栋楼一起卖给事务局。这种‘报警’方式虽然麻烦跟昂贵，但很有效，也很狡猾。”
“啊啊，原来是这样，我完全理解了！”
这个表达方式也太刻意了。
“所以——”
“你觉得会是谁做的呢？”
【神离】很没有礼貌地打断了我。
“这个嘛……现在还没到时候。”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不是这个。
“你已经知道了？你这个人真的很神奇啊。”
“随你想象吧。好了，我们到了。”
这里是这座城市十二家公共墓园之一，也是少数公园化了的公共墓园之一。不过平常在这里逗留的人数却是最少的，没有之一，明明都公园化了，反而是最贴切“墓园”这个名词的场所。
天色已经转暗了。
灯光一道一道骤然亮起。
几无人烟只是言小芝喜欢待在这儿的理由之一，另一个是她父母都葬在这里。
我摸出来放在上衣内袋里的那盒药物。
事到如今，将这个用了也没关系了，甚至会对之后的事态有很到位的帮助作用。
“咦？这是D-remake042，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这臭丫头终于自证了一次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现实知识。
“这个啊，事务局的。”
“可这个药……”
“不关你的事。”
我当然明白她想说什么，但那没有作为话题的价值。
“不让问就不问呗——那我们到这里来又是为了做什么？总感觉我们在不停绕圈子啊。”
“进去你就知道了。”
我朝着【神离】往墓园深处的方向指了指。
然后我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白色小管。里面的药物是液体状的，只需掰开头部就能直接吸食。
味道……一般。
反正是永远都不会习惯与喜欢上的味道。
我一边腹诽一边把东西放回原处。
“怎么，你又在迟疑什么了？”我回头看向还是一动不动的臭丫头。
“我只是想了一下你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而已。”
“根本就没有那么做的必要吧？都到这个时候了。“
这一次，【神离】没有理睬我。
我们离开了墓园外明晃晃的路灯，沿着石砌的小道往深处走着，身边是杂草，是矮矮的乔木。墓园内部几乎没有设置照明，只是沿路稀疏地放置了几盏黯然灯具。
风景与气氛还真是配合得极好。
同时多亏了今天的穹顶系统，给了我们一个晴朗的满月天。由此我姑且能看清脚下的路。
至于【神离】的话，她毕竟装备了那种眼部仪器，想必也不用担心光线问题。
于是我们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不急不缓的路程。
彼此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