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话语权来自于人的影响力。
无论你能否准时赴约，约定总是如期而至。
张渔歌有些落寞，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自己做了‘出格’的事情而惴惴不安，毕竟他能在今天出来完全是熊初墨赋予的‘特权’。
他并不喜欢特权，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特权确实很令人着迷，尤其是在自己拥有的时候……
熊初墨以前就曾说过，人们反对特权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特权不好，而是特权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
自己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允许他外出’这样的特权和血盟大人物的特权比起来完全可以算是微不足道。
依旧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纪念碑。
女孩在那里焦急的等待着，张渔歌看得出她很着急，是有什么急事吗？
看到张渔歌后，女孩脸上的着急终于有所缓解，她迅速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跑过来递给张渔歌。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没事？什么意思？”
女孩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张渔歌会这么回答。
——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昨天在附近有玩家被杀了，我还以为……
看到女孩写下的省略号，张渔歌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着急了。
如果死的不是李思聪而是自己，一切又会如何呢？
仅仅只是一个约定无法兑现了吗？
会有人像她这样为一个生死未卜的陌生人担心吗？
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吧！
“听说了，死的不是我。”
女孩微微一怔，显然是‘死的不是我’这种话听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她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并未太过在意。
——昨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
“以为我死了？”
张渔歌说话的时候心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他起初还未在意，但看到女孩苦笑摇头写下了‘我也不清楚，只希望不是’这样的话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疑惑从何而来。
“你去过现场了吗？”
——没有，我不太敢去。
是不太敢去而不是不敢去吗？张渔歌觉得女孩的胆子比寻常旧民还是要大一些的，因为正常人都是竭力避开这种事的，以免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会担心是我？”
——听说死去的人带着流云之眼的证件。
女孩看着张渔歌的胸口，张渔歌微微低头，发现自己佩戴的证件上正写有‘流云之眼’。
——死去的那个人……是张先生的同伴吗？”
“是的，我们正在与白浪扬帆交涉，看能不能找到杀人者的线索？说起来，你昨天就知道了？”
——是的，我是听刘先生说的。
“刘先生？”
——就是孤儿院的厨师先生，孤儿院点灯的时候他正好从那边回来，说有人死了，让我多加小心。
张渔歌点点头，他想起来了，之前女孩也和他提过那个刘先生，上次吃的饼干就是他教女孩做的，如此想来倒是个挺不错的人。
——是仇人干的吗？
看着女孩好奇的发问，张渔歌本想点头，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
如果杀害李思聪的真的是牛冲霄，那确实是血盟的仇人，如果不是牛冲霄，那凶手此刻也已经成为血盟的仇人了。只是这些没必要让女孩知道，哪怕只是‘删减修改’后的版本。与其说是出于保密的必要，倒不如说是张渔歌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关于玩家间的仇杀。
张渔歌心情不佳，女孩也发现了这些，但他们对此的理解并不相同。
张渔歌心中对前途感到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所以心情有些不好，而女孩却以为他是因为同伴的死而难过，便写字安慰她，但她又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得挑一些比较通用的安慰语句写在纸上，对张渔歌而言，这些安慰语句自然是无关痛痒。
“那位刘先生说得对，你应该少外出，最近确实不太平。”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需要我在孤儿院留宿的时候，我留在孤儿院。不需要留宿的时候，我就直接去教堂了。此外还需要外出的情况就是去买东西以及来这里。
她写到‘以及’的时候，笔突然停住了，迟疑片刻后才写下‘来这里’。
张渔歌心中不由得颤动一下，意识到自己和女孩的约定也是导致女孩外出的必要条件之一，这其实是在给她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如果杀害李思聪的凶手真的已经察觉到血盟在船尾岛的踪迹，那么接下来他们参与调查的每一个人都有被杀的可能，而与自己接触的女孩也很可能被视作‘血盟的协力者’而被报复杀害……
自己不能牵连无辜的人……
说起来，自己与这个女孩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玩家与旧民……
璇玑星的成员与璇玑星造成的受害者……
是时候了……该划清界限了。
“既然现在流云之眼已经被盯上了，那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以免给你带来麻烦。”
女孩表情突然黯淡下去，在纸上迟缓的写着字。
——会有人来杀我吗？
张渔歌看到纸上的文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如果牛冲霄真的在船尾岛，璇玑星对这里展开行动的时候会不会……
“我不知道，但我们接触太多对你并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人与人之间不互相杀害便不能生存吗？
张渔歌不是哲学家，他无法解答女孩提出的问题。
他是璇玑星的人，对璇玑星而言，其历史本就是不断通过杀戮对外扩张的历史。
尽管所有的科学院在世界大战后都宣称自己无意追求世界霸权，但张渔歌从不认为这些话是发自真心的。
政治充满了欺骗与虚伪，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璇玑星的政治未尝不是如此。
没有任何一个政权的领土是凭空被人赠与的，都是靠着铁与血的杀伐多来的，古今东西，概莫能外。
“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流云之眼是这样，流云之眼的敌人也是如此，其实没什么区别的。”
——所以张先生才在一开始说自己并不是好人吗？
张渔歌微微一愣，仿佛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踏入了全新的领域，那样的澄澈、空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渴望成为一个‘好人’……
什么是好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吗？
澄澈与空明很快便荡然无存，混沌重新支配了他的世界。
“是的，我……其实也说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张渔歌叹了一口气，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的很。
无论是血盟还是璇玑星在好与坏的问题上一向是分的清清楚楚的——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是历史的必然，是民众的选择，是随着时代前进而不可阻挡的。
既然血盟和璇玑星的事业是正义的，那正义的便是好的，不义的便是坏的。
但他却总觉得没什么实感，以至于在这一刻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疑惑，进而说出了与内心想法相悖的话语。
他确实对很多事情不明白，因为璇玑星的事业是正义的，所以这个女孩的家人命丧璇玑星之手难道便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法对眼前这个无父无母的女孩义正言辞的说出‘自己是好人’这样的话……
——那张先生，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再见。”
女孩神情有些哀伤，但突然露出了笑容。
——那我可以送礼物给张先生吗？
“这……”
张渔歌一愣，随即陷入了为难，根据规定自己是不能擅自接受可能是敌对分子提供的任何东西，但他总觉得自己今后可能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女孩没有顾忌张渔歌的想法，直接将手中的一串手链塞给了张渔歌。
张渔歌看着手中的手链，上面有着十字架装饰，总体上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宗教饰品，从手感来看或许非常廉价。
——这是收养我的邻居婶婶送给我的护身符，我想对张先生也同样有效吧！
张渔歌呆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十字手链。
血盟和璇玑星提倡东大陆传统宗教，对于外来宗教持抵触态度，因此他对法米利昂教的十字架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但女孩刚才提到了护身符……
法米利昂教的神应该是叫红主吧！这个红主会庇佑像自己这样不信神的人吗？
他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回礼的想法也只得收起。
当他抬头看到女孩的笑容时，最终还是把手伸了回去。
不回礼不太好……对方还挺期待的……
他最后只得把一个袖口的扣子扯了下来递给女孩，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不好意思……我……没带什么……抱歉。”
女孩似乎并不介意，她接过扣子小心翼翼的放入衣袋，两个人在纪念碑前告别离去。
张渔歌并未远走，他目送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不由得从山坡向下望去，这才发现这座山坡正位于李思聪死亡的那片荒地与孤儿院之间，难怪女孩之前会说‘附近有玩家被杀’。
“结束了？”
张渔歌急忙回头，看到了熊初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背后。
“嗯……结束了。”
“呵呵！”
熊初墨哼笑了一声，转身朝着山坡下走去。
“从未有过开始，又何来结束？”
她定睛看着张渔歌，目光特地扫了一眼缺失了扣子的袖口。
“和我去一个地方，就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