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寒意说来就来。明明已是杨柳依依的春分时节，但做一夜西风袭来之后，第二天，某个位于华山山脚下的某处小镇便不知掉落了多少残红。
轻轻地往小手里呵了一口白气，一名出落得如灵似水的女孩盘坐在蒲团上，看着院落树上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绿芽，被冻红的小脸上满是紧张和迷惘。
“萧师兄，我总觉得这阵寒流来得特别奇怪。明明已是春分时节，距离清明也不过半月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天气？”
与女孩隔桌对坐的是一名年轻的道长。俊秀的脸颊上带着几分游历红尘后的成熟，连眼眉较之以往，也是多了几分锋锐和坚毅。此时他正捧着一本书籍仔细品读，在听到了女孩的疑问后，微微抬首，然后侧头看向门外院落逐渐染白的草木。
沉吟片刻后，他说道：“三月飞雪，怕是宗门那般有了一些变故。”
女孩一听，越发地不安：“要不要我替师门算上一卦？”
“不行。”
看着女孩一脸委屈地撇着小嘴，道长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天道无常，从来都不是我等凡人可妄加揣测的存在。就算你与易画雅一样，都有着天赐的游神天分，也绝不可乱用。”
看到女孩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道长无奈，只得又搬出了另一个名字：“太师祖当年仙逝之前，就曾对你说过，卦不可算尽，更不能算己身之事，犯之必遭天怒！”
听到太师祖这三个字后，女孩终于是失落地低下了小脑袋，一语不发。看来这三个字对她而言还是挺有说服力的。道长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又似想起了什么，曾令无数女人心往的薄薄嘴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更何况，你忘了么，虽说方祚师兄已下山远游，但掌门尚在，就算发生了什么大事，有他在主持的话，也掀不起太大风浪的。”
一直沉默的女孩忽然出声：“师兄，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
“掌门大人他……好像，有些问题。”
道长肃然道：“小玥，你知道你现在是在说些什么吗？对长辈无礼，这在纯阳宫可是不小的罪名。”
小玥微微低着头，但是语气却依然有些倔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或许是我多想了，但是……我总是觉得掌门师叔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就，就好像想要把我一口给吞掉似的……”
道长一怔，然后眉间多了几分雪意。
终于把隐藏在心头两年多的阴郁给说了出来，小玥的话语也是逐渐变得顺畅和连贯起来：“有次我还见到了，晴师姐她在半夜无人时进了掌门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发现我知道那件事的，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掌门他看我的异样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可怕的杀意。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两年前求着你带我出去云游了。我，我之前一直拉着你不愿回纯阳，也是怕见到他们……”
晴师姐就是那个后来自称为“纯阳女王”的家伙。对于这个女性同门的污名，萧白衣一向是有所耳闻的。如果说那个女人会做出什么有害于纯阳事情的话，他绝不会觉得奇怪，因为那女人似乎对着纯阳天生有着一股怨气。在他看来，晴师姐这个人就是一个疯子。
但是……掌门？
萧白衣很难把那个和蔼可亲，一直甘于低调的长辈与小玥口中所说的那个形象联系起来。不过面前这个女孩却也从来不会说假话的，从她两岁那年被李忘生师祖抱养起，算了算，自己已经和这个小女孩一起共度了十二年的风雪，早已把对方视为相依为命的亲人。玥儿是透明的，从身体到内心，一直都是那般透明而纯净，萧白衣知道她绝不会随意说出那些污人名声的栽赃言论。
如果她真是这样说，那么可怕真如她所猜测的，掌门师叔有问题。
走廊外的小雪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染白了最后一片裸露出来的泥土。两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玥儿不安且紧张，萧白衣肃然而沉默。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推，那些薄薄的细雪突然剧烈地搅动起来，咆哮着把附近的一切给吹得遍地狼藉。感受到那风雪之中的某种愤怒，小玥缩了缩脖子，怯怯地看着萧白衣：“师兄，你生气了？”
“是的。”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应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而是他们。”
“可是，他终究是掌门师叔……”
“那就请他退位下来。”
玥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师兄，不由得慌忙起来，说话又再次变得地结巴：“师，师兄，别别别冲动啊！反正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而且我现在不是也没事么……太师祖才刚刚逝世没多久，我们就不要给纯阳宫添乱了吧？”
萧白衣站起身来，走到小玥的身边轻轻俯身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首先，这不是小事。”
走到长廊外，任由那风雪满衣，他又说道：“其次，虽然只是一个想法和欲望，但他的确有过想要对你不轨的意图。只要他想过，那他就该死……还记得，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那年？”玥儿有些迷茫，似乎记不起来了。
但是萧白衣却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小雪天。他因为触犯了门派清规而被锁在后山思过崖面壁谢罪。出于一些人的恶意和报复，当时还只是一位默默无名普通弟子的他接连两天都得不到食物供给，眼看就要饿死在荒凉无人的后山处，终于在第三天见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时还未显露出自身修行潜质的小女孩不但给他带来了热腾腾的馒头，还脱下了自身仅有的一件厚厚外衣，裹在了面色冻得发青的萧白衣脑袋上，小巧的外衣胡乱地裹在那个落魄的脑袋上，显得很是滑稽，但是萧白衣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暖和的一刻。
看着因为没了大衣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萧白衣默默地啃着馒头，然后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
“为什么要给我馒头。”
“因为你好像很饿啊。”
之后他就沉默了下来。直到啃完哪两个馒头后，萧白衣这才抬起头，很认真地对她说道：“从今而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我萧白衣就绝不会饶过他。”
只有七岁的小女孩嘿嘿一笑，显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女孩早已成长为一名婷婷的少女，似乎也早已忘记了很多年前她曾经对给过那名可怜的弟子送过几个馒头的事情。但是，萧白一直没有忘。
是的，谁要敢欺负她，哪怕只是对她有着不轨的企图，那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管你丫的是前辈还是掌门！
……
风雪之中，两人披着暖和厚重的大袍，同乘骑上了那匹租来的快马。
“师兄……”感受到身后师兄那温暖的怀抱，玥儿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有些不安地说道：“就我们，真的可以成功吗？掌门的阵法可是出了名的犀利和奇诡的，而且我还听说了，那个晴师姐貌似也是晋入了圣人境，风云榜上的排名都超过师兄你了。”
萧白衣说道：“放心，我们也会有帮手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小玥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大师兄吗？”
“大师兄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云游呢，我说的是另有其人。”
“难道是……风云榜第二的易画雅师姐？可是，她好像素来都不和你对付，而且为人疏冷孤僻，应该不会理会我们这些事情的吧。”
“切！”一说到易画雅，萧白衣神色就有些不自然，咬牙切齿道：“就算她肯帮，我也不稀罕她来帮忙！”
“那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当然是二师兄！”
一听到二师兄这个名字，小玥顿时就有了几分精神。是啊，那个嫉恶如仇的二师兄，那个貌似呆硬死板的二师兄，那个他们一直都没见过，但却总是听师父与大师兄提起的练功狂人二师兄。以二师兄的实力，哪怕那个女人已经晋入了圣人，也绝对不虚。只是……
小玥忽然问道：“二师兄……他还活着吗？”
萧白衣僵硬片刻，然后风雪中微微响起他那有些不确定的语气——
“应该……还活着的吧？”
……
……
“人连续几不饮不食，会死掉吗？”王真借着那半开的天窗看了几眼外面的情况，然后重新关紧窗口，转过身来如此问道。
正在磨剑的小白愣了一下，答道：“三天的话，应该还不会饿死，但再久我就不清楚了。”
易画雅没有理会少年的回答，而是神情异样地看向王真：“你问这个作甚？”
“大雪还没有停。照这情势，估计还得下个几天也不会停。”王真语气有些凝重，“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干粮了。”
木屋里诡异地寂静了一下，然后被小白的哈哈声给打破：“前辈，你多虑了吧？就算没有干粮，我们还不会去捉些野兔来烤吗……”
“捉不了。”
“呃？”
“外面已经布下了一道无形的禁制，如果我们一离开小屋，那这道禁制就会立即被打破。”说到这里，王真扭头看向易画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道禁制就是你布置的吧？自昨天我打猎回来之后，这道阵法就开始生效运作了。”
“这不是我弄出来的，而是太师祖他以前设置在屋子附近的，我只是按照他留下了的方法启动了而已。”易画雅摇了摇头，然后解释：“这个阵法，叫做‘掩目’。”
掩目，顾名思义，就是掩人耳目。说到这里，就算是一头雾水的少年小白也明白过来了，他们这间屋子正被一道阵法所掩盖着，外人暂时发现不了这个地方。但若是踏出房屋半步的话，那么阵法就会自动解除，而正在外面四处搜捕的耳目很有可能就会立即发现这里。
阵法可不是什么好用的机关，一旦开启后，就不能关闭了，如果强行停止阵法的运转，那么便会像先前王真他们闯山门时那般，会被粗暴地直接破坏掉。以易画雅现在的阵法知识水平，还做不到李忘生那样的程度。
论修行速度与天资，她是远远超过李忘生的天才，但若论知识面的广阔与深度，目前还真没有几人可以超越得了李忘生——事实上，若不是李忘生这些年来一直故意避开修行，而把精力投放在其他事物上，说不定他早已在百年前便是剑道强者了。
“难怪我刚刚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时，那些在远处搜捕的耳目也是没有见到我，而是睁眼瞎一样路过。阵法这种东西，还真是奇妙啊。”王真有些感慨地说道，然后摸了摸肚子，神情苦涩：“不过，我们到底要等多久才能出动啊？难道你还真要我们饿上几天？”
易画雅没有看对方的愁眉苦脸，而是闭着眼睛养神中，平静说道：“现在，还不行。必须得等那个女人忍不住先发动叛变，我们这才师出有名。”
“啧，你们这些道教子弟真是修道修到脑子秀逗了，老是莫名其妙地要死守什么规矩。在我看来，这就和乌龟没两样，一味龟缩防守可不会……噫？”
易画雅有些不解地睁开眼：“你噫什么？”
王真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间角落里那只正冬眠着的太华龟，忽然摸了摸下巴，所有所思：“你们喜欢喝龟汤吗？”
“龟汤？”易画雅顺着他的视线移到了那只太华龟身上，脸色一变，就算素来淡定平静的她也是忍不住有些气愤：“喂，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我们自纯阳宫建立起便一直活到现在的活化石，身份尊贵无比，你可别乱打它的主意！”
王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过激，挠着头呐呐道：“好好好，不吃就不吃，我不就开了个玩笑而已嘛……”
“开玩笑也不行！”
“好吧，我错了，可你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三人挨过这几天么？”
“……有。我可以教你们龟息入神之法，这种功法可以让人进入一种半假死的状态之中，但是身体却没有完全死掉，还可以不停地接受那四周气的洗练，闭息时间越长，便越能增加自己的修为，我们纯阳甚至有人修炼了此法以后，整整闭息了十数年而不知岁月过……”
“十几年？不科学啊，其实那人早就挂掉了吧？”
“不，他还没死。”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曾见过他——或者准确一点来说，是我见到他，而他还在假死当中，被一片巨大的冰块所包裹着。至于为什么我能确定他还没死，是因为我察觉到外面那些无处不在的气还在不停地通过一些裂隙涌入冰块里面被他的神通所吸收。”
“……真是一个怪物。”
“我觉得才不到三年便摸到剑道门槛的你，没资格说这句话。”鄙视了对方一下，易画雅便开始教两人修行那龟息入神之法。王真不必说，这种简单的功法他只是听了两遍便已初步掌握，而小白也不是愚笨之人，在重复听第五次讲解教导后，也是成功地掌握了龟息功。
只是，在齐齐进入假死前，他还是有些遗憾。听着肚子里微微响起的咕咕声，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真不先弄一锅龟汤来填肚子吗？你们听我说，龟汤可是有着去湿解毒，滋阴清热，健脾益肾等好处的……”
“闭嘴！”
（这是第一更……第二更大概在11点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