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先生，真的对不起……”
好不容易才与守卫们解释清楚，进了城。现在丽雅和夏尔正在旅店一层的餐厅相对而坐。
“不不不，丽雅，这真的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夏尔苦笑着叹了口气，一时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惭愧还是自嘲——抑或是两者都有。“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是我自作主张在先。”
“不过……夏尔先生完全没必要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护卫的。”
“那丽雅小姐认为？”
“我？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完全可以是朋友，不，实际上夏尔先生对我已经仅次于父母了……啊，但是我们的年龄差好像是十岁来着，兄妹或许也……”说到这，丽雅突然小脸一红。
“明白了，那就按照丽雅小姐的意思吧，我是您身边的伙伴。”夏尔点点头。“擅自将关系假定为护卫关系，还请原谅。”
“怎么这个口吻还是跟护卫一样……咦？”丽雅疑惑地歪着头，扶着下巴思索片刻，“那也不对啊，明明是我一直在受夏尔先生照顾，为什么到头来却是你在道歉呢……路程也好，行李也好，还有……”她指向自己的右眼。“这只眼睛也好，丽雅连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总是夏尔先生在道歉呢……”
眼见着夏尔定定地坐着，全身纹丝不动，丽雅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夹着肩膀眼巴巴地看着夏尔。
现在已经是深夜，餐厅内几乎没有人，因此灯也点的很少。在丽雅说话的时候，沉默的夏尔半张脸都掩盖在阴影之中，如同雕像一般。现在这尊雕像动了起来，他将手肘支在桌上，上身前倾。
“我当然要道歉。”夏尔的眼神很诚恳，又是如此笃定，仿佛那就是事实。“要不是因为我，您根本就不需要从基尔斯戴流亡。”
“可是没有您，丽雅就要在基尔斯戴冻死了！”
“上个冬天的事，也是由我而起。”
丽雅越发感到奇怪了。“可是夏尔先生您……明明帮了我们！基尔斯戴的大家不会忘记您为我们所做的努力，的……”她觉得很奇怪，夏尔在固执地为自己定罪，固执得不容置疑；丽雅在澄清他的“冤名”，但语气却柔弱无力。
丽雅很苦恼，明明她才是理直气壮的一方才是！
“您点的餐到了。”服务员将菜端到丽雅面前，夏尔掏钱付账，对话就此中断，丽雅只得将喉咙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夏尔明白，丽雅的善良不应成为他脱罪的借口。
去年秋天，驻扎在附近的夏尔在例行的巡查过程中遭到埋伏，意外受伤落马。是路过的阿刹迈夫妇救醒了他。
阿刹迈夫妇待人友善，他们的女儿丽雅更是温柔聪颖。此时也正值军队准备驻扎冬营，一时间战事渐息。夏尔便常常在训练和例会之余前往阿刹迈家做客，还经常带去一些食材和物资。在当时的夏尔看来，战争只是两国政客和军队的事，不应影响平民的生活。况且诺曼帝国从来讲究信誉，在他从军的五年来，帝国军队也从未对非战争人员发难。在罗斯兰，在西西里，在比利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莱茵战争也是如此，诺曼帝国发动战争是为了迫使洛泰尔放弃与法洛维的同盟，削弱高卢强敌的军事压力，而不是像游牧民族那样烧杀抢掠。
然而，蒙蔽了夏尔的，是他的参军经历。自他参军起到莱茵战争之前，他参与的始终是防卫战争，是保护帝国的领地和附庸免受外敌侵扰。就在那个秋天，夏尔在例行会议接受并执行了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任务：烧毁敌方的后勤仓库。他按照思维惯性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些仓库里只包含了洛泰尔军队的物资。当时的他却没有想到，敌军还储存了一批将要送往食物和过冬的煤炭，送往基尔斯戴——也就是丽雅和她的父母所在的城镇！
烧毁了一处仓库，敌方很快又支援了一支带着足量物资的军队，迫使敌军后撤的意图并没有实现。但对于失去了过冬物资的基尔斯戴镇来说，他们却等不到下一次补给抵达了：前往基尔斯戴的运粮车队一定会途径洛泰尔军的驻地，乔弗里堡。而对绞尽脑汁试图截断对方补给的诺曼军而言，没人能保证一支前往基尔斯戴的运粮队不会顺道补给乔弗里堡，更没人担得起失算的责任。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灾难。基尔斯戴的饥荒和寒冷造成了这座小镇三成的平民冻饿而死，剩余的大多数也被迫流亡。军营驻地旁一般会有一个同市民交易的集市，但那也只是用于军队用钱财购买当地粮食，而非反过来向民众提供；夏尔曾带着亚珀丽昂等人筹集了些粮食，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甚至头脑发热，直接请求后勤处支援当地一批过冬的物资，被对方断然拒绝：军队正在为下一场战役筹集物资，没有义务用原本属于全军的军粮和煤炭营救平民。直到那时夏尔才发现自己竟然慌乱到如此程度。
基尔斯戴只是一个小城镇，人数不过千余，哪怕是承平日子，一个国家冻饿而死的人数也远比它的全部人口高，对此夏尔只道是命运无常。然而当这样一小镇在夏尔的眼前，发生了如此密集的，由自己造成的“命运无常”时，夏尔才明白了自己对于战争的认识是多么浅显，多么无知。基尔斯戴的饥荒甚至连洛泰尔自己都不会记录，但丽雅的父母，夏尔的两位救命恩人，却因此丧生。
丽雅的父母是活活饿死的，临死前，阿刹迈先生脱下外套，拆下了家里自豪所有的可燃物，将它和家里仅剩的家具、尚未打湿的木柴堆在一起，最后再从已死妻子手中抠出了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一只花环，一起点燃在昏迷的女儿旁边。当丽雅醒来时，已死的父亲倚在墙边，抱着妻子的尸体，失去神采的眼睛仍然盯着客厅里跃动的火光。
“我在罗斯兰作战时，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被入侵的镇子被精灵骑兵烧杀抢掠，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时我还以自己的军队不是那样的野蛮之师而自豪。”丽雅吃到一半，沉默良久的夏尔突然发话。他直起上身，低下头，如同向长官认罪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不存在没有灾难的战争，战争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丽雅一怔，此前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如此之大。在她的记忆里，夏尔一直在漫天的风雪中奔走着，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迷茫。
她轻轻摇了摇头。“对丽雅而言，夏尔先生是救命恩人，这就够了。”
“是吗……”夏尔陷入了沉默。
丽雅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是的。”
丽雅并不清楚夏尔究竟是把他自己认定为饥荒事件的成因还是战争原罪的背负着，抑或是二者一起。在她看来，夏尔一直保护着自己，保护着自己全家，甚至在丽雅孤苦伶仃的时候，为她履行着父母的遗志，执着而温柔。
丽雅的父母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不仅倾注了父母对孩子的爱意，也如同散文一般，洋洋洒洒地道尽了他们对未来生活未竟的期待：要开一家旅店，要一起参加丽雅的毕业典礼，要等到丽雅出嫁了之后周游欧洲……
……要拥有一间海边的房子。
在最后一行，夫妇特地提到了夏尔，他们希望将女儿的未来托付给他，让她远离战争，完成学业，快快乐乐的活着。
丽雅泪眼婆娑地读完，等到她情绪稳定后，夏尔便向丽雅承诺，将会实现她父母的期许，将之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如同一个士兵受到长官的命令那样。这一出于愧疚感和负罪感的决断，却足以让丽雅再次泪水决堤，扑到夏尔的怀里大哭一场。
没过多时，丽雅已经吃完了晚饭，此时她才发现夏尔压根没点他自己的菜。
“哎，夏尔先生……”
“没关系，”夏尔笑了笑。“我不饿。”
“唔……”丽雅的眼神有五分担忧，五分不满，正嘟起嘴盯着夏尔。仿佛在说着“我不信，你肯定在勉强自己，我很担心你。”
夏尔顿了两秒，随后答道：“我吃饱了。”
丽雅先是猛地摇摇头，随后像是炸毛一般，皱起眉头，眼神越发急切。
夏尔吞了口唾沫，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也吃一份。”
夏尔知道，那种表情通常意味着“你再这样勉强自己就别怪我不择手段了”。而且丽雅是真的会“铤而走险”的。
就在昨天晚上，感到事事被夏尔包干的丽雅，就露出了这种“炸毛姿态”。当晚，她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技术试图学会作战用的秘术术式，结果因为施术错误当场烧毁了右眼。夏尔赶忙从行李中找出急救箱，把丽雅抱进镇上的医院手术室。医院早已人去楼空，假眼也没有库存。情况危机，夏尔直接用急救箱和手术室的设备，将自己的右眼移植给了她。所幸没有排异反应。
在那之后，夏尔一旦遇到丽雅“炸毛”就会全身发毛，只求全力稳住她。
可谁知，等到夏尔吃完，丽雅却没了那股凶气，只是双手托腮，对着夏尔微笑着。
夏尔突然醒悟，丽雅这是学会“胁迫”他了？难不成她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试探性地朝丽雅看看，后者发觉之后，立马羞红了脸，眨眨眼睛，僵硬的笑容，嘴角在颤抖。看样子这个妖族少女的骗术还不够熟练啊。
莞尔一笑，夏尔和丽雅都放松了下来。过去是怎样，心态又是如何，都让它过去吧。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穿过高卢南部，到达昂代亚城，那里有山，有海，有树林，有沙滩。那里会是他们的新家。
“看来你是吃完饭，精神恢复了？”夏尔起身，越过桌子狠狠摸了摸丽雅的脑袋，把她的发型揉得乱糟糟的。“好啦好啦，你还需要休息。”接着他高声朝前台喊道：“老板，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
瘦高的老板从前台的椅子中起身。“两位是……”
“两间。”
“您是指双床间？”
“不，一张床。”
“两位，本酒店在三层有豪华大床……”
“两间单人间！”
老板挠了挠他光秃秃的脑袋，在他看来这对刚刚完成复合的情侣还需要人推一把。
“203和204之间有暗门，不想被发现的话推荐……”
“好，就这两间。”
夏尔缓缓转过头。
他发现丽雅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正用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孩子，
是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