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延长线在地面留下橘黄色的光影。
离放学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仍在银杏高中逗留的只有斑驳的树影。
以及木诗谣与我。
穿过小道,校长室外那株古银杏因沐浴夕阳而散发着瑰丽光晕,耀眼的叶片随风轻摇,秋意在空气中愈发浓郁。
“我们进去吧。”
由于木诗谣没有回应,我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着。
顺着楼道走去,透过玻璃窗能看到许多被尘封的艺术品,这些都是过去的学生所作。
或许是想通风,此时校长室的门正处于开启状态,从窗户中倾泻进来的夕阳将房间映得像是张老旧照片。
未察觉我们到来的校长站在窗边,神情肃穆的侧脸与喜欢伤春悲秋的普通老人并无差别。
“校长。”
“嗯?啊……是司易老师呀,诗谣也在么。”
主要是因为看到了木诗谣吧,校长温和的笑容在被夕阳照得发红的脸上蔓延开来。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呃……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是有点事想问问您。”
“呵呵,是银杏节的事吧?”
校长指了指沙发,示意我们坐下,然后亲自为我们倒了两杯茶。
“学生那里的反应让司易老师你很头疼吧,这次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校长,您千万别这么说……其实我还没有跟学生说银杏节不能继续举办的事,因为我总是觉得这件事还没到彻底失败的程度。”
稍微顿了顿,我用茶水压下喉咙间的苦涩。
“不过现在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呵呵,看来发生过很多事啊。”
“爷爷。”
清清淡淡的声音让我们都安静下来后,木诗谣直切主题。
“为什么要举办银杏节?”
“诗谣会主动问我问题还真是少见呀。”
说着校长端起茶杯……是错觉吗?总感觉他喝茶的时候一直在看我。
“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诗谣你觉得银杏高中怎么样?”
“很差,各个方面都很差。”
“是嘛,就没有一点让你觉得满意的地方?”
这回木诗谣稍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
“老师很好。”
我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老师”是特指而不是泛指。听到木诗谣的回答后,校长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
“呵呵,看来当初极力挽留司易老师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
得到既是上司又是学生家长的校长这样的评价,不知该回答些什么的我只能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诗谣,除此之外银杏高中就没有其他东西吸引你了吗?”
“这里很自由。”
自由……用这个说法来代替校规不具有效力似乎是挺不错的。
“哈哈,自由吗?记得你初三毕业会跑到这里来见我就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无拘无束地写作吧,现在写的怎么样了?”
“进展顺利。”
毫不犹豫的自信答案,在这方面木诗谣真是一点也不会气馁啊。
“这样啊,那你希望以后银杏高中能继续存在下去吗?作为一个自由的地方。”
“希望。爷爷你也希望吗?”
“当然希望啦,再怎么说我也是银杏高中的校长啊,况且……”
校长又一次露出微笑,弧度很浅以至于没有牵动皱纹,但有些浑浊的眼中却透着浓浓的怀念。
“银杏高中是我和你奶奶一起毕业的学校呀,我怎么舍得让它消失。”
“……奶奶?”
似乎对木诗谣来说是个很陌生的称呼,木诗谣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而与之相对,校长更加深陷在回忆当中。
“是啊,你对奶奶没印象也没办法,毕竟你出生没多久她就去世了,不过对她来说能够看到自己的孙女出生,这辈子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
面对无法理解却又浓烈的感情,木诗谣低垂着眼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缓慢地站起身,校长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在抽屉里寻找着什么。
是张照片。
校长轻轻捻着它放到茶几上,从皱起的边角来看这张照片已经很有年代。
照片上一名巧笑嫣然的女性被类似汉服的灰白色布料包裹住婉约的身材,她垂着纤细的手臂,手指略有些拘谨地交织在一起,从背后那棵银杏以及满地金黄可以看出当时正值秋季。
不过再多看几眼我就发现照片中的银杏树极为眼熟,转头向窗外看去,那摇曳着的金黄被夕阳笼罩,朦胧的光芒令我眼前迷离,恍惚间那女子就在我眼前盈盈地笑着。
这时一束透过叶隙的阳光直直刺进我的眼中,令眼睛有些火热。
揉着眼,再看那古银杏,叶片依旧在晚风中摇曳。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一直在此静静注视一切。
“这是当年银杏高中举办银杏节,我担任学校记者时拍下的照片,那时看到你奶奶我就有种不把她拍下来就会后悔终生的预感。”
明明是在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情史,但校长却没有一点羞赧。
缓缓而来如溪水流淌的温暖语调,满含深情浸满追忆之情的眼睛。
在这黄昏临近夜晚的时刻,被斑驳不清的光芒充斥的房间。
我和木诗谣静静听眼前的老人讲着以自己人生作为剧本的故事。
“你奶奶是个十分清丽婉约的女子,不仅如此,她还非常喜欢词文诗赋,因此当时的我为了能多跟她说几句话,每天晚上都在翻以前最头疼的古诗词书籍。不过等到结婚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奶奶真正擅长的还是写一些散文。对了,诗谣你的名字就是你奶奶取的。”
“我……名字。”
木诗谣美目睁大,右手轻轻抓住前襟。
“是啊,你奶奶一直都想要有个女儿或者孙女,结果这一等就是那么多年,终于把你给盼来了。诗谣、诗谣,似一首淡雅而含蓄的小诗,似一支轻悠且绵长的歌谣,你奶奶一直希望自己的后代能成长为有如诗谣般优雅温柔的女性,倘若你奶奶还健在的话,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感到很欣慰啊。”
似一首淡雅而含蓄的小诗,似一支轻悠且绵长的歌谣……木诗谣。
我转过头,夕阳下,无可挑剔仿若画卷的美丽映入眼中。
“奶奶……”
手指抚摸照片,木诗谣凝视着照片上的女性,试图体会某种感情的眼睛波光流转。
“光凭一张照片诗谣你还很难了解你奶奶是个怎么样的人吧。”
说着,校长弯过腰从茶几下抽出一个纸箱,里面有着许多信封,某些信封已经发黄。
从中抽出几封,他用苍老干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
“当年我和你奶奶是管这个叫联络信,一年各自写上一封,不过按照现在你们年轻人的说法,这些信其实叫情书更好吧。”
情、情书?这一整箱的信全都是情书?如果一年一封的话……这小小的箱子中装载了两个人的一生。
“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校长微笑点头。
轻轻摊开校长的宝物,我的视线追随着娟秀的小字游走。
风华,你在京都可好?
别后匆匆,时如逝水,又到了这个风过枝头落叶满地的季节,而分别至此已过五指春秋。
毕业时的光景恍若仍停留在昨日,一梦醒来你我已相隔两地。
你说,胸怀大志者眼中应有天下,故而北上,也曾留言我不必等你。
但奈何心有所属,我唯有留守此地,盼君归来。
风华,天冷了,多穿件衣服吧。
……
这封信看来就是木诗谣的奶奶写的了,根据信中内容,校长和他妻子在毕业后曾分离过么……不过结局在现在看来十分美满呢。
身旁的木诗谣也在专注地看着信中内容,就不打扰她了。
我再从箱中抽出一封。
唐荷,多年未见,甚是想念。
我在京都一切安好,毋须挂忧。
……
根据日期,原来这封就是校长的回信吗?也太短了点吧……
可稍微考虑下校长当时的境况,我也大概明白了些他的心情。
工作是否顺利不知道,但校长肯定还没有成功,所以他并不希望当时那位尚不是他妻子的唐荷继续为他浪费青春,但又无法狠下心割舍这份感情。
想到这里,我越来越为最后是个美满的结局感到欣慰,即便路途曲折,但最后两人依旧是获得了幸福呀。
心中涌出的温暖令我嘴角有了弧度。
下一封。
下一封……下一封。
胸口弥漫着细腻的温情,顺着这份心意一直一直看下去。
直到看到这封信……
或是说一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
从这封信开始,就再也没有校长妻子的回信了,但来自校长的信并没有就此中断。
一年又一年……校长一直在为亡妻写着情书。
抬起头看向校长,他正在笑着,笑容似是有些惆怅。
“从毕业时起,每逢秋天,我和她便会互通一封书信,即使后来我们结婚,这点多年来也未曾变过。”
“银杏节,是为了奶奶吗?”
放下手中的信纸,木诗谣的声音中仿佛蕴含着某种质感。
“也有这私人的原因在内吧,但银杏节不仅仅是用来缅怀过去,它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找寻到美好才会存在的,就像我一样……从那匆匆人海中一眼找寻到了她。”
这就是校长的答案,此行的目的我们已经达成。
此时已是傍晚。
屋里的光芒黯淡到只能看清其他人的轮廓,但校长似乎并没有打算开灯。
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身子,我和木诗谣默默离开,将这里留给这个老人。
离校的路上,我仰望灰蒙色天空中出现的月亮疏影,身旁的木诗谣也与我一同看着夜空。
“老师,银杏节失败了。”
“嗯……失败了。”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同意让我爸爸帮忙。”
“……”
这种事我比你更不明白啦……这样想着的时候,木诗谣转而看向了我。
“但老师说过,不考虑别人感受的解决方式无法成功,因为爷爷不愿意,所以我不能做。”
“啊……我好像是说过这种话来着。”
“如果毁灭出版社我就能出版轻小说,我也不能做吗?”
“肯定不能做啊,况且靠着毁灭出版社是不可能出道的啦!还有你到底是有多讨厌出版社啊?”
没有理会我的吐槽,木诗谣接着说道。
“爷爷也是吗?明明有很多办法,但因为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不能做?”
“应该是吧……”
“限制好多。”
“想要成为一个大人就是得顺从这些限制啦。”
随口敷衍着,我伸了个懒腰。
但手臂却僵在半空中。
限制?木诗谣说的没错……限制可真多啊。
例如我一直以来被限制的思维,虽说这种东西不能说跨过去就跨过去。
但如果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冲破这些限制。
或者直接说是不择手段的话?
似乎有个很卑鄙但是感觉意外行得通的办法在脑中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