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一个月前,也就是卡莲误闯天命宫地下密室,发现天命人体实验第二天。
奥托一大早起来,就听随行的几名教士在讨论昨晚天命宫遭到崩坏兽袭击的消息,受袭的地点还是主教陛下的寝宫。奥托心头一惊,作为利奥信任的助手和接班人,他自然知道那座寝宫下面的秘密。
是实验出了差错吗?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天命宫。
原来那精美恢弘的寝宫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废弃的瓦砾堆还泛着烧焦的痕迹,显得狼藉一片。
他看到了主教正独自一人站立在天命宫内的池塘边,远眺着废墟,脸上看不出表情。奥托赶忙跑了过去。
“是实验的意外。”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利奥的声音,他的声音略显疲惫,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着。
“我们为了实验,带进来了三只崩坏兽,谁知道对它们的实力检测出了问题,这些崩坏兽强横得恐怖,它们把整个试验场都毁了。实验体和工作人员们来不及逃出,都被掩埋在了废墟里。只有我和维拉枢机在女武神们的保护下才逃了出来。”
“陛下,您平安无事就是天命最大的好消息。”奥托略微弯身。
“这还要多亏卡莲及时相救。要不是她昨天及时赶到,挡住了崩坏兽,我们恐怕也难以幸存。”利奥意味莫名地笑着。
一听到卡莲的名字,奥托心里就淌过一阵暖流。这个名字,永远是那么让人心安,永远会在危险来临之时挺身而出,保护大家。
“陛下,卡莲没有受伤吧,她现在在……”
主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奥托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伤感,以及一丝淡淡的冷意。
奥托愣住了,他见过这个眼神。对于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十几年前,当他赶到时,年幼的卡莲正伏在她的父亲,令人尊敬的弗朗西斯的棺椁上痛哭。同样年幼的奥托看到亚历山大主教正站在她身后,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亚历山大主教的眼神,和现在利奥主教的眼神,几乎是如出一辙。
这意味着什么?奥托的大脑停止了运转,他僵在了原地。
利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孩子,随我来吧。”
主教头也不回,缓缓地走在前面,似乎并不管奥托到底是不是跟着他。奥托机械地跟在主教身后,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奥托走着,走着。他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脑海中一团乱麻。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一般。
对了,做梦。他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个梦,也就是本书开头所写的,他在卡莲奉命东征前夜做的梦。
尽管梦到了他的意中人,但那个梦的内容并不美好,他并不愿意过多地回想。但是现在,此情此景让他不得不联想到它。
那一晚,奥托写信写累了,就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是因为睡觉的姿势很别扭,压迫到了胸腔让他感觉喘不过气来,还是因为卡莲前途未卜的远征令他心神难安,奥托的梦境始终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内。
梦在醒来后总是会很快忘掉,奥托现在只能记起几个片段。他只记得,梦的主角是卡莲,梦的结局是死亡,而梦中的凶手,是崩坏——
还有天命。
胡思乱想着,奥托跟在主教身后,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利奥停下脚步,奥托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打量四周。
他们已经来到了罗马城外,一座小山岗的背坡。这里绿树成荫,人迹罕至,奥托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命的英灵安息的地方。
目光不受控制地向某处瞥去,一排墓碑安静地伫立在陵园角落里。它们的位置并不明显,样式也不醒目,但看到它们的人,心中总会升起最朴素的尊崇。有时候,人心就是具有如此的魔力。
末端的几块石碑年代较新,奥托能够分辨出来,它们分别是英诺森主教、乌尔班主教、亚历山大主教和尤利乌斯主教的墓碑。准岳父弗朗西斯的墓碑也在其中,显然,天命对卡斯兰娜家族的烈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将他们与历代主教安葬在一起。
然而奥托明显不是在找这些。他的目光疯狂地来回移动,最后死死地锁定在最后一块崭新的石碑上。
顾不得利奥还在一边,奥托三两步冲到墓碑前,跪在地上,双臂颤抖地保住碑身。
“卡莲·卡斯兰娜之墓”。
三个拉丁文词汇(在拉丁文中的确是三个词)被人以优雅的笔触刻在墓碑上,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之人的手笔。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奥托大声喊着,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丝毫顾不得平日里从容的仪态。
“昨天晚上,虽然卡莲在其他女武神的帮助下杀死了那些崩坏兽,但也被其中一只的尖刺贯穿了腹部,失血过多,最后没能抢救过来。”利奥淡淡地说。他看着奥托跪在地上捶胸顿足,用紧握成拳的手不停地砸着地面。
天命已经失去了卡莲,就不能再失去奥托和更多的人了。为今之计,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卡莲“叛逃”在天命内外造成的影响,他只能一方面宣布卡莲在与崩坏作战中牺牲,另一方面秘密派出女武神搜寻卡莲的下落,希望能把她看管起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卡莲……”奥托说到一般,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忍住,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沙哑。
“至少应该让我再见她最后一面……”
“这是卡莲自己的愿望。她说,她不愿意让你看到她那时候的样子。”利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随即转身离去,留下奥托一个人呆坐在卡莲的墓碑前。
离开陵园,利奥松了一口气,脸上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得意。奥托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却深沉得可怕。在他印象里,奥托始终都是一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令人难以看穿他的心思,这让他这个主教心中也有一些不安。现在,他终于见到这个家伙失态的样子了,这让他有一种满足感。看来,心思再复杂的人,只要找到了弱点,依旧可以为他所掌控。
另外,能够在奥托心里埋下仇恨崩坏的种子,对他的整个计划来说也是大有裨益。
利奥轻笑着,向着罗马城内走去。
……
这不是真的。
再一次狠狠地一拳捶打在地面上,奥托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着。
他不相信这是现实。虽然流着鲜血的手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知道这不是梦,但奥托依旧不愿意相信卡莲的死。卡莲是谁,她怎么可能就这般逝去?
这不是真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仿佛是在为自己坚定信念一般。
一定能找出什么东西,来证明卡莲还活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刚才还精疲力竭的奥托瞬间就充满了动力。他一跃而起,冲出陵园,钻出树林,来到道路上。他一路向北狂奔着。
奥托冲进一家天命官方设立的驿站,在驿站长惊愕的目光中飞身上马,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急匆匆地绝尘而去。好在驿站长看到了他身上天命的徽章,以为一定是什么紧急任务,也就没有阻拦。
奥托伏在马背上,紧紧地抓着马的缰绳,风驰电掣般地向北方疾驰而去。
卡莲,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奥托心里想。
一路上奥托路过了三个驿站,每到一处,他都会以一种近乎抢劫的方式换上另一匹快马,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就是这样,从罗马到维也纳,正常旅行大概要一个月,快马也要十天的路程,硬是被奥托在不眠不休的五天内跑完。
等他进了维也纳,奥托整个人几乎都要散架了,但他还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街道。他的目标,是阿波卡利斯家族的府邸。
翻身下马,奥托来不及和家人们打招呼,便径直冲向地下室,那里是他平日里热衷于各种发明创造的场所。
距离他想要找的“证据”已经近在咫尺了,可此时的奥托却是放慢了步伐。他的心紧紧地揪着,全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手持提灯,奥托站在地下室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所要找的“证据”就在这扇门的后面。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绝不希望在这扇门的后面看到那个东西。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奥托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了极限。五天高强度的赶路,他没有休息,就连吃饭喝水也是寥寥可数,就算他的身体经过了异于常人的强化,但还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不行,还不能倒在这里。
奥托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门,眼前一黑,他的身体向后倒在了楼梯上。在陷入昏迷的前一瞬,他看清楚了门后的东西。
他看到了犹大,以及挂在其上的——
天火圣裁。
……
清晨,刚刚下过雨的街道显得分外洁净。金色的阳光洒在维滕堡城内大大小小的建筑上,为它们增添了一分清晨独有的光辉。
刚满十岁的小男孩弗里德里克牵着妈妈的手,欣赏着这令人如痴如醉的美景,蹦蹦跳跳地走在街道上。但是,当他偶尔瞥过妈妈的表情时,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层显而易见的阴郁。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弗里德里克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玛丽没有那份心情来欣赏什么街景。她拉着自己的小儿子,穿梭在维滕堡的街道上,向着城市中央的教堂走去。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来这里礼拜了。
滥发“赎罪券”的风气已经传遍了整个德意志,自然这里也不能幸免,对于出售“赎罪券”,维滕堡的教士们积极性很高。这不仅是因为如果征收的财产越多,他们就越容易受到上级的赏识而得到提拔,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就能借此中饱私囊。
眼见着社会各界购买的积极性不高,他们便使用了臭名昭著的“强行摊派”法。离谱的是,弗里德里克那一年前死去的父亲,也就是玛丽的亡夫,竟然也不幸地在“摊派”之列。先不说这种“为死人赎罪”的方式是否经得起推敲,就单单以他们的家庭情况而言,本就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的一家人自然无法承担如此高额的费用。
昨天,维滕堡的地方主教当着所有市民的面宣布,二十四小时内不完成摊派任务的市民将被驱逐出城。玛丽知道,自己母子恐怕也在此列。
他们能去哪呢?玛丽想,自己当然可以带儿子去萨克森投奔娘家的亲戚,或者甚至更远一点,到普法尔茨去。可是,现在全欧洲到处都是“赎罪券”,到处都是强征和摊派,别说是萨克森和普法尔茨了,就算他们躲到法兰西或者是丹麦去,又能如何呢?
想着心事,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教堂前。玛丽长出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烦恼。无论当下境遇如何,主不会抛下自己不顾的,她也得收拾好心情,在礼拜时保持心灵的纯净,不被那些事物所污染。
“妈妈,那是在干什么?”弗里德里克的喊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玛丽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教堂的大门边,全身包裹在黑袍中的人影仿佛从阴影中走出。黑袍人右手扶着一条拐杖。这拐杖样式颇为奇异,通体洁白,顶端有一个不大的金色十字架。玛丽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拐杖。
那人就这样,黑袍白杖地立在门前。在黑袍人身后,几张大纸贴在教堂的门上,上面是黑色墨笔写成的德文字符。
“九十五条……论纲……”玛丽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城市手工业者,但也受过教育,认识一些单词。她费力地拼着。
教堂前的广场上,人越聚越多。市民们看着台阶上伫立的黑袍人影,议论纷纷。
黑袍人开口了,用那嘶哑的声音朗诵着《九十五条论纲》的内容。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是颇为浑厚,让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
朗诵缓慢而有节奏,既是一场慷慨激昂的雄辩,也是一首悠扬的抒情诗。人们沉浸其中,被它本身的魔力所吸引。
弗里德里克紧紧拉着他妈妈的手。因为他个子矮,看不到黑袍人,所以就在人群里不停地向前挤着。终于,他们停在了最前排一侧的位置。
弗里德里克也被黑袍人的雄辩吸引住了。他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位思想家和演说家,难以想象,黑袍人痛斥“赎罪券”、痛斥天命暴行的演说,黑袍人缜密透彻的思维、热情洋溢的语调以及由内而外的感染力在他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多么大的影响。
不知过了多久,黑袍人的演说终于落下了帷幕。市民们还沉浸在黑袍人的话语中,久久不能自拔。
弗里德里克紧盯着黑袍人。他在后者不经意间看向自己这个方向时,透过其帽兜下的阴影,看到了黑袍人的那双眼睛。
黑袍人的眼睛闪着智慧和热情的光芒。那也许是弗里德里克到现在为止所见过的,最纯粹而深邃的色彩。
黑袍人的眼睛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