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狂想曲-XXXVI(36) 尚未冷却的煎饼
清晨的微风拂过广场四周的树木,吹落了不少附着在叶片上的露珠。晶莹的小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花朵般的水渍。烈日炎炎的夏天,也许只有拂晓前后短暂的时光,能让人感到惬意和舒适了吧。
然而,白发苍苍的罗提尼乌斯却并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些。此时的元老们正挤在前排的席位间,七嘴八舌地争吵着些什么。放在往日,一向重视风度的元老们一般不会露出这样失态的举止,可那些全副武装的,已经将元老院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的士兵们实在是给了他们太大的压力。
已经被迫辞职的卡西乌斯此时也出现在了元老院之中。不同的是,这次他并非是受人邀请才来到这里,而是狼狈地来这里避难的。布洛妮娅的军队在城中到处都是,安东尼已经带着他的追随者们从东边成功突围了,尽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卡西乌斯早料到布洛妮娅不会放过他这个刺杀瓦尔特的主谋。现在整个罗马城,也就只有元老院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卡西乌斯想,为了和平取得政权,布洛妮娅总不会真的纵兵进攻这里。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布洛妮娅的决心。现在的布洛妮娅似乎进入了一种不管不顾的状态,不仅派出军队和秘密警察在城里到处搜捕位列她黑名单上的人,甚至将元老院层层包围了起来。
整个罗马都笼罩在一层恐怖的气氛之中。人们躲在自己的家中,从门窗的缝隙间看着街道上来回奔跑的军队,不安地猜测着布洛妮娅究竟想要做什么。
甚至有人怀疑这位瓦尔特的年轻学生是不是听信了公民大会中某些激进代表的进言,想要将代表旧共和制的元老院夷为平地,然后在公民们的拥护下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完成瓦尔特未竟的遗志。
西塞罗急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长长的白袍被露水浸湿了不少。元老们焦急地围了上来,想听听这位刚刚和对方交涉完的执政官能为他们带来些什么消息。
“布洛妮娅并不在这里。”西塞罗的第一句话就给他们泼了一瓢冷水,“她带着她的心腹,到城南的陵园去祭拜了。”
有的时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能更清晰地传达政治信号。布洛妮娅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谒瓦尔特的陵寝,为的就是说明她此番是要为瓦尔特平反昭雪的,所率领的是为死去的执政官复仇的正义之师。
这样以来,她不仅可以轻易地收获大部分感念瓦尔特旧恩的罗马人的支持,而且,无论她接下来做出什么事情,都可以被解释为合理的复仇和裁判,而不会被贴上残暴的标签。
恐慌的情绪在元老院之中蔓延着,不少元老的脸色都有些发白,甚至连双腿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了。
“大家不要慌张。”西塞罗安抚着众人的情绪,“我毕竟还是罗马的执政官,大家毕竟还是罗马的元老。布洛妮娅并不傻,她并不会做出将我们赶尽杀绝这样愚蠢的事情来,我们依旧有着谈判的余地。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我只需要知道,大家的底线在哪里?”
西塞罗看着同僚们神色各异的表情。谈判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摸清楚对方究竟想要什么,以及己方所能做出的做大让步。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清楚的话,那么就会毫无达成合意的机会。
“可以……允许她罢免安东尼……”
“我们可以让她做罗马的执政官……”
“元老院可以不再庇护参与过刺杀瓦尔特阴谋的人,将他们交给她处置……”
元老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一些他们认为可以接受的让步,其中有些人甚至不管作为当事人的罗提尼乌斯和卡西乌斯等人还在场,就说出了要将他们像棋子一样抛掉的话,弄得两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还不够。”西塞罗打断了他们,“如果布洛妮娅所求仅仅是这些的话,那么她在包围了罗马城的时候就完全可以和我们谈判,我们大概也会答应她的这些请求。现在她的军队完全控制的罗马的大街小巷,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然而却没有一丝一毫收手的迹象。我认为,瓦尔特的学生有着不输于他的野心。”
元老们沉默着。他们到现在才慢慢意识到,布洛妮娅竟是一个比瓦尔特还要恐怖的敌人。
卡西乌斯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后悔。他后悔了,如果知道今天的这副境地,如果知道布洛妮娅会比瓦尔特更难对付的话,当初他可能就不会策划那场改变了历史进程的刺杀了吧。
“她……难道要做罗马人的皇帝?”
不知是谁小声说着,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内心中都在想,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的话。
“如果她想要加冕为一个专制君主,或者退一步讲,不宣称君主的头衔,但想要获得等同于君主的权力的话,我们可以接受吗?”
西塞罗沉声问道。他漆黑的双眼中跳动着愤怒的光芒,彰显出此时内心中极度的不平静。
是的,他认为布洛妮娅很有可能会这么做。一方面,这是瓦尔特还在位的时候就一直梦寐以求的目标。瓦尔特党人们把罗马人最近在与崩坏的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劣势归咎于共和体制的软弱。他们渴望建立一个更加强势的政府,由一位英雄式的君主举起团结一致的大旗。
另一方面,布洛妮娅真正称帝的可能性并不大。布洛妮娅受过完整的罗马式教育,不可能不知道根植在罗马人骨子里的对于“共和”和“人民”这两个词语的神圣感。而且……还有个不能被摆在明面上的原因是,罗马的上层社会中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言,说布洛妮娅有意将自己的妹妹希儿作为配偶,因此大概率不会留下后代,世袭的君主制也就没有了意义。
与后来天命信仰占据主流社会观念的欧洲不同,罗马时期的人们对于这种事情的看法相当开放,不时有哪位军机政要蓄养娈童的流言到处传播,大家也不会把这看作是罪恶的象征。所以,身为当权者的布洛妮娅家里有个美少女,似乎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们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罗马人不需要君主!”
“捍卫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和自由!”
一提到共和制这一罗马的国本,原本还惊慌失措的元老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团结。可以说,元老院是整个罗马保守的自由主义派的大本营,也是现行体制最坚定的捍卫者。西塞罗看着元老们的反应,心中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本人本就是最正统的保守主义者,他刚刚还在担心,如果元老院中的大多数元老都同意让布洛妮娅获得绝对权力的话,自己需要动用执政官的力量,强行与布洛妮娅和元老院作对。现在看在,这些都是他多虑了。
现在,就是看他如何在谈判桌上面对这个盛气凌人的胜利者的时候了。
……
“执政官大人,您要三思啊……”
尽管还没有得到元老院的认可,可瓦勒良将军以及习惯于将布洛妮娅成为执政官大人了。在军队和普通民众们的眼中,布洛妮娅是当之无愧的执政官,也是罗马未来的领航人。
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布洛妮娅抓起挂在墙上的斗篷,披着它走出了设在原市政厅中的临时指挥部。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身心俱疲,也许是心境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她待人接物的感觉与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此时的布洛妮娅不再是需要老师羽翼庇护的雏鹰,而是君临天下的真正王者。
看着自己领导的反应,瓦勒良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带着卫队跟在她的后面。只是,他心里依然对布洛妮娅刚刚的决定感到七上八下。
曾经的市政厅距离元老院并不远。布洛妮娅一路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元老院门口的广场。广场上的军队依旧整齐列着队,看到他们的领袖到来,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都准备好了吗?”
布洛妮娅问向她迎面跑来的迪欧尼安将军。
“执政官大人,请您三思,无论是在实际意义上还是象征意义上,武力进攻元老院都不可取啊……”
迪欧尼安依旧试图劝谏布洛妮娅。与瓦勒良并称为布洛妮娅的左膀右臂的迪欧尼安年纪并不大,但已经跟随瓦尔特征战多年。自从瓦尔特遇刺以后,他就在瓦隆尼亚一带聚集军队,等待时机的到来。布洛妮娅在拉文纳向全国的瓦尔特党人们发出号召之后,迪欧尼安就率领着自己的部下,投入她的麾下。
“那帮元老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刺杀罗马的执政官,难道这种行为就可取了吗?”
布洛妮娅淡淡地说道。她的意思很明白,既然对方已经率先打破了规矩,那么也就没有理由再让她遵守“元老院神圣不可侵犯”这一共和国不成文的传统了。
“立刻从正门发动进攻,其他方向的部队也要加强警戒,不要让一个人从元老院里逃脱。”布洛妮娅望了望元老院巍峨的轮廓,“目标是完全控制局面,然后再按照名单慢慢清算。”
她拍了拍怀里装着的一张薄薄的羊皮纸。在那上面,写满了与瓦尔特遇刺相关的阴谋者的名字。自从老师死后,布洛妮娅就一直把这张羊皮带在身边,连睡觉也不肯放下。
“执政官大人,真的不能这这样做啊!”
越来越多的军官跑到她的面前。罗马人对那些繁琐的礼节并不感冒,即使面对再高级别的长官,要是心里有什么意见,他们也会毫不顾忌地说出来。让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这不仅是希腊城邦民主制度遗留下来的传统,也是罗马军团战无不胜的法宝。
“都给我闭嘴!”
布洛妮娅脸色阴沉地大喝道。那些刚才还发出嘈杂的议论声的军官们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银发女孩。她的威严,她的强势……布洛妮娅的身影正在和他们记忆中瓦尔特的影子缓缓重合。
糟了。迪欧尼安和瓦勒良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安。他们明白,布洛妮娅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罢休。她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但瓦尔特的死在她的内心中积压了太多太多的怒火,以至于让她变得有些疯狂。
寻常的办法已经没有办法劝住布洛妮娅了。军官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发言。他们都知道,如果不能另辟蹊径的话,布洛妮娅今天真的会打进元老院去,铸成罗马历史上颠覆性的大错。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立刻发动进攻。如果有谁敢怠慢,一律军法查办!”
盛怒中的布洛妮娅是令人恐惧的。在她的威压下,已经有些人产生的动摇。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元老院,可能会引发最激烈的动荡和内战,可如果不服从统帅的命令,他们今天就有可能被杀死在这里。权衡之下,还是有人选择了眼下的安宁。
事情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迪欧尼安紧紧地攥住拳头,他已经能够预见,这场事变会在全国范围内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了。
怎么办?自己等人现在无论如何劝说,布洛妮娅估计也不会听进去半个字。自己的统帅虽然聪明绝顶,但也是个年轻人,有着年轻人独有的血性和执拗。难道,今天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布洛妮娅姐姐!”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希儿?”
布洛妮娅一惊,连忙回过头,看到蓝色头发的少女正从马背上跳下来,小跑着来到她的身边。
“你怎么来这里了?太危险了,快回去。”
看着自己的妹妹,布洛妮娅刚刚还有些发红的眼睛稍微柔和的一点,轻声催促着。
“不,我还不能回去。”希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我都知道了,布洛妮娅姐姐。我们不能进攻元老院啊!”
“连你也要来阻碍我吗?”
布洛妮娅扶着额头,眼眸中闪烁着不快。
“布洛妮娅姐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希儿平静地说着。作为每天距离布洛妮娅最近的人,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姐姐因为瓦尔特的死有多么伤心,也知道她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等待了多久。布洛妮娅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即使是希儿,有时候也会为她强烈的复仇使命感所感染。
“可是,我们眼下最大的敌人是崩坏。姐姐你应该也清楚,今年春季和夏季,趁着我们陷入内乱的时机,崩坏已经六次从北方袭扰我们的国土,造成了不计其数的伤亡,大片最肥沃的土地成为了沦陷区。阿尔卑斯山在它们面前也不再是天险,崩坏随时有可能打到我们意大利的本土上来。在这种时候,我们真的还有空余的力量,去处理国内可能的乱局吗?”
“有。我会成为罗马唯一的统治者,无论会引起多么大的反弹,我都有足够的力量将他们镇压下去,然后再和崩坏决战……”
布洛妮娅的声音越来越小。
“真的吗?”
希儿不依不饶地盯着姐姐那双来回躲闪的银色眸子。
“执政官大人,这些都是实情,还希望您能明查……”
之前被她强行弹压下去的军官们又开始了劝谏。
“够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
布洛妮娅感到一阵眩晕。激动的热情逐渐褪去后,是充斥全身的虚弱。布洛妮娅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无力。她有些踉跄地转过身去,想要跳上自己的战马,可是脚下却一个趔趄,身体向后倾倒而去。
她感到一个柔软的怀抱接住了自己。
布洛妮娅惶惑地转过头,发现希儿正微笑着从后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没事的,布洛妮娅姐姐。您现在可能需要休息,走吧,和我一起回去。”
在蓝发少女的搀扶下,布洛妮娅骑着马扬长而去,留下一群如释重负般的军官。看着布洛妮娅的离去的背影,人们都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一场即将发生的政治危机被安稳渡过了。
……
俗话说得好,“春困秋乏夏打盹”。盛夏的午后最容易让人产生倦怠的情绪,特别是这样烈日炎炎的天气。昨天刚停的大雨没能在酷热的城市里留下半点痕迹,只有阵阵的蝉鸣能增添几分夏日独有的闲趣。
市政厅有个不大的后院。之前,在布洛妮娅还是罗马的市政官的时候,就曾经因为孤儿院被崩坏所毁而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内战时期的市政厅被奥托的军队纵火烧毁。城内的战乱平息之后,新上任的市政官重修了市政厅,将这里曾经的废旧仓库改造成精致的希腊式庭院,想要供自己休闲居住。
布洛妮娅率领军队进城以后,缺少一处留宿歇息的地方。急于巴结新掌权者的市政官就将这里献给了她。布洛妮娅对于他那副谄媚的嘴脸并没有过多关注,但她却记得这个地方,也对爱琴海风格的白色建筑颇为欣赏,于是就欣然答应,搬进了这个连市政官自己都没来得及入住的新家。
庭院里有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木。摇曳的树丛遮蔽着灼眼的阳光,投下层层叠叠的影子,隐约间能看到凉亭的一角。希儿悄悄地向那边张望着,看到自己的姐姐正坐在凉亭中的椅子上,右手撑着下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池发呆。
姐姐还在不开心。希儿大约知道布洛妮娅现在在想些什么,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走过去打扰她。有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地想些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可布洛妮娅还没有吃饭。早上从元老院门口的广场上回来以后,布洛妮娅整个人就相当消沉,不仅不见来向她汇报工作的大小军官,还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一直到现在。
灵光一闪,一个好主意涌上希儿的心头。看着远处姐姐的背影,少女温柔一笑,转身走回了房中。
布洛妮娅并不喜欢被人叨扰,因此偌大的房子就只有她和希儿两个人。穿过铺着褐色地毯的走廊,希儿走进厨房。少女蹲下身,小心地往还有余温的炉灶里填进几捆薪柴,将之慢慢烧热,动作颇为熟练的样子。
古罗马人的食谱丰富得令人发指。罗马的军团征服了欧亚非的各个角落,也把当地的美食带到了罗马城。在这个当时最国际化的大都市里,走在傍晚的大街上,就能闻到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了全世界各式各样美食的香气。而希儿今天要做的,就是一道经过她自己改良的伊特鲁利亚煎饼。
首先是调制面糊。罗马城所在的台伯河平原自古以来就是农业区,可随着城市的发展,城郊的农民们开始终止水果、蔬菜和能卖出更高价格的经济作物,寻常的小麦田反而并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每天都会有数不尽的船只,满载着西西里和埃及产出的最优质的粮食驶进罗马的港口,供养着首都上百万的人口。所以,希儿用的就是西西里的小麦磨成的面粉。
罗马城外有着许许多多的磨坊。除了传统的人力、畜力磨盘以外,智慧的罗马人还发明了最初的水力磨盘,能够以最低的成本又快又好地将小麦磨成面粉。
将面粉和水混合搅拌以后,希儿打开壁橱,翻找着煎饼的配料。如同后世的披萨一样,罗马式的煎饼并不是将饼煎熟以后再卷着配菜吃的,而是在煎制的时候就将蔬菜、肉类和调料洒在饼上,一起做熟的。
常用的配料有鸡肉、蘑菇和芜菁,以及最重要的鹰嘴豆。在蔗糖还没有被普及的古代,这种又甜又软的豆子成为了许多菜品的甜味剂,深受人们的喜爱,布洛妮娅也不例外。
甜味有着让人变得快乐起来的魔力,想着布洛妮娅姐姐那忧郁的背影,希儿狠狠地抓了一大把鹰嘴豆,放在桌上的陶盘里。
将鸡肉、蘑菇和芜菁切成小块,炉膛里的火也渐渐烧热了。希儿将扁平的锅架在灶台上,小心地将双耳瓶里的油倒出浅浅的一层。说起平底锅这种从铁板衍变而来的炊具,大概是人类最早发明的厨房用品之一了吧。
将面糊均匀地倒在锅底,希儿将饼尽量摊成圆形,但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不是个经常做饭的人,动作相当不熟练。希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长出了一口气。
平时,她们不是四处奔波,在街上随便买些什么充饥,就是身处执政府或是军营,有专门的后勤人员负责提供伙食,并没有多少自己做饭的机会。然而,今天不一样,无论如何,希儿也要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姐姐。
趁着面糊还没有被加热到凝固,希儿将配料慢慢地洒在煎饼上。她所使用的蘑菇是产自罗马西面山林里一种名叫“喀拉卢斯”的品种,和后世著名的松露有着亲缘关系,加热以后会散发出迷人的清香。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弥漫着煎饼的香气,让希儿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毕竟她也和姐姐一样,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饭。
第一张饼很快就烙好了。希儿用锅铲小心地把煎饼从锅里取出,放到旁边陶制的盘子里。尽管她无比注意,可煎饼上还是破了一个大洞,看起来颇为凄惨。蓝发女孩的小脸上浮现一抹尴尬,可她还是立刻就开始了第二张饼的制作。希儿相信,她一定会越做越好的。
……
“琪亚娜?芽衣姐姐?”
银发少女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
“怎么了,布洛妮娅?”
芽衣看着她一脸错愕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太好了……太好了!原来芽衣姐姐没有被崩坏抓走,琪亚娜也没有躲起来不肯见我,原来大家都还在啊!”
喜悦的泪水不争气地从少女的眼角流出。布洛妮娅抓住两位朋友的手,摇晃个不停。
“对了,既然大家都在的话,那老师也……”
想到这里,布洛妮娅抑制不住自己急切的心情,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留下两个摸不着头脑的女孩。
老师……老师还活着……
极度的兴奋充斥着布洛妮娅的心灵。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向罗马的多神庙,老师一定还在那里担任罗马的最高祭司,一定还在等着自己这个学生去见他。原来,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大家,原来都好好的啊……
供奉主神朱庇特和其他诸神的神庙建在罗马城内最高的山坡上。布洛妮娅气喘吁吁地跑着,放在往日,她是绝对没办法一口气从上学的学园跑到这里的,可是今天的布洛妮娅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跑着,跑着,跌倒了,就爬起来,不去管身上磕碰出的伤口,一直向前奔跑着,渴望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以及可以看见多神庙华丽的廊柱了,廊柱下,身穿白色长袍的瓦尔特正远远地向她招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布洛妮娅兴奋极了,将双手高高地举向空中,呼喊着老师的名字。
突然,她的脚下踏空了。布洛妮娅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停地下坠,周围的一切都扭曲了起来。她急忙看向老师的方向,却发现瓦尔特变成了一个只能模糊看见的人影,她睁大眼睛,用尽全力向那里看去,想要看清楚老师的身影。
她看见了。周围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她全都看见了。瓦尔特正倒在血泊里,周围挤满了挥舞着匕首和短剑的元老。他的衣服是鲜红色的,不知是红色战袍本身的颜色,还是溢流而出的鲜血。
布洛妮娅发疯一般地呼喊着。围在老师尸体旁边的敌人们看到了她,纷纷拿起武器向她冲来。布洛妮娅挺直了腰杆,丝毫也不肯退让。她徒手抵抗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武器,正在这时,布洛妮娅看到希儿的身躯正坚强地挡在自己前面,想要从敌人们的手中保护她。
恐惧感从头上一直蔓延到布洛妮娅的脚底。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布洛妮娅毫无畏惧,可如果把希儿也卷进来的话,那就是她犯下天大的罪孽了。布洛妮娅想要把希儿带到安全的地方,至少是让她不要管自己,赶快离开。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她怎么也动不了,偏偏连话都说不出来。布洛妮娅缓缓地倒了下去,绝望地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看着希儿的背影。
……
“不要……不要……”
少女从不安的梦境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她背后的衣衫。布洛妮娅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喘着气,回味着刚才的惊恐和绝望。
“别怕,别怕,布洛妮娅姐姐。”
一双小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布洛妮娅知道那是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布洛妮娅投入了身后之人的怀抱,将小脑袋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
“都过去了,没事的,一切都好起来了,希儿会一直在姐姐身边的。”
双臂环住微微颤抖的少女,希儿有些心疼。越是平日里坚强的人,露出这种脆弱面孔的时候,就越会让人觉得心疼啊……
“希儿……”布洛妮娅的声音有些嘶哑,“希儿,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软弱,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啊……”
“没有的事。”希儿抚摸着姐姐柔顺的发丝,“再强大的人,也需要宣泄内心的情感。那些历史上的帝王看起来专横霸道,可他们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也就并没有一个可以展现真实的自己的地方,所以才在长期的压抑中形成了或残暴、或变态的心理。”
“姐姐需要完成的任务那些帝王没有区别,所承受的压力甚至比那些出生就是九五之尊的人更大。不过,有我在,姐姐可以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现自己的柔软、脆弱和颓废。只有把这些负面情绪都抛出去了,姐姐才能走得比他们更远啊。”
听着希儿的轻声细语,布洛妮娅将自己的小脑袋埋得更深了。她很早以前就觉得,能遇见希儿是自己的幸运,可她今天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如果没有希儿的话,自己恐怕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会觉得厌恶的人吧……
“所以,说吧,姐姐,有什么烦恼的话,都可以给希儿说的哦。”
希儿甜甜地笑着。布洛妮娅又抱了希儿一会儿,这才收拾好心情,慢慢地坐了起来。
“我从早上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想。”布洛妮娅低着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坐在我当下这个位置上。”
“成为罗马的执政官,或者说,像老师生前期望的那样,成为罗马几千万民众的王,我还是缺乏那样的品质。成为一名王者所需要的冷静、智慧、决心和无情,这些我都没有。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在意气用事,为了给老师报仇,甚至下达了进攻元老院那样荒唐的命令……如果不是希儿和大家及时劝说我的话,我可能就将自己推到整个罗马的对立面上了……”
“当时,我在元老院门口的广场上醒悟过来以后,我整个人都被羞愧和懊恼打垮了。我竟然纵容自己被像复仇这样的本能所驱使,做出那样对我自己,对愿意跟随我的大家都那么不负责任的事情来。我强撑着自己不当场倒下,多亏你扶着我,我才能失魂落魄地回到这里,一个人躲在与世隔绝的地方。”
正如后世天才般的学者马基雅维利在他的旷世巨作《君主论》中说的那样,一个好人是没法成为一个好君主的。冷酷、残忍、自私、不近人情……这些放在普通人身上是贬义词的词语却是一位明君的必备之物。而现在的布洛妮娅……明显还不具备这样的特质。
“希儿,姐姐果然还是做不到那些事的吧?姐姐还是应该带着你一起,逃到什么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去,盖个小木屋,然后普普通通地过完一辈子吧……”
布洛妮娅的贝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小手不知不觉间握紧了。
“没有的事。”
希儿微微一笑,用自己的手覆盖住姐姐有些颤抖的手。
希儿有着一个完美的倾听者所需要的一切美德。她总是微笑着,安静地听完姐姐的倾诉,无论姐姐的情绪怎样变化,她都始终保持着温暖的笑容,向她传递着属于自己的温度。之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向对方诉说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与感受。
“没有的事。在希儿看来,姐姐是最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呢。”
“真的吗?”
布洛妮娅抬起头,用惶惑的大眼睛看着她。
“真的哦。”希儿的语气中带着诚挚,“希儿虽然不知道那些复杂的政治问题,但我至少明白,如果真的有一个如姐姐所说那样的君主,那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统治罗马人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人啊。我想,既然是人,就不会希望由一个泯灭了人性的家伙来统治他们。骄傲的罗马人民不需要一位家长式的君主,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居于辅助地位的,能在他们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在他们遇到危险时提供保护的角色。而姐姐这样的人,既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能够保护大家的安全,又有善良的心灵,不至于威胁到大家的自由。这样的布洛妮娅,难道不是最适合的人选吗?”
“你啊……”布洛妮娅叹了口气,“别把我说得那么优秀,我会感到惭愧的。这是心理原因,希儿看待我的时候总是由滤镜……”
“就是有滤镜嘛。在希儿心目中,布洛妮娅姐姐就是最完美的人!”
希儿理直气壮地表达着自己对姐姐的偏爱,惹得布洛妮娅又是一阵无奈。不过,谁都喜欢被偏爱的感觉,再加上希儿的话解开了自己的不少心结,布洛妮娅的心情看上去好了很多。
人的心情是会影响感官的。之前心事重重的时候,布洛妮娅的身体为她自动屏蔽了饥饿的感觉,现在稍微放松下来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好啦,来吃点东西吧,姐姐肯定饿了吧?”
希儿把之前放在旁边石桌上的篮子拿了过来。小心地揭开篮子上盖着的薄布,面食的甜香慢慢地散发了出来。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是伊特鲁利亚煎饼。刚刚看姐姐一副不开心的样子,饭也不好好吃,我就……”
希儿话还没说完,就被布洛妮娅紧紧抱住了。与刚才寻求安慰似的拥抱不同,这次布洛妮娅的双臂环得紧紧得,向希儿传递着自己的温度。
“一起吃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