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C市深夜里突然下起暴雨，雷声炸耳，豆大的雨水急促打在玻璃窗上，暗色里如同湍急的瀑布，在灯光照射下泛起朦胧模糊的水雾。
苏芷倒映在窗上的面容也随之变得扭曲朦胧。
“明悦，你该走了。”她看着窗外，声音并不因为身后明悦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有半分动摇。
所有回忆被这道声音猝不及防拉回，明悦坐在一地碎瓷片中，低垂着头的身体猛地一震，目光再次聚焦在手中那张照片，从回忆里彻底清醒。
她的喉咙好像被打湿浸透的棉花堵住，呼吸声是“嗤嗤”的粗重喘息，止不住的泪水砸落在地，呜咽声细弱悲怆，宛如幼兽濒死前绝望又无助的哀嚎。
“明悦，如果你再不走，我会叫人上来请你出去。”
苏芷没有回头，看着雨幕里的夜景，话语一如既往的冰冷。
“嗒。”
明悦没有说话，她一只手在地上颤抖摸索，另一只手小心将照片攥在手里，地上一块尖利的碎瓷片划破她的手掌，生生嵌进皮肉，她察觉不到一般，更用力撑在地上，颤抖着想让自己站起来。
她整个身体哆嗦得很厉害，像零散拼接的人偶，每个连接处都极为不和谐，摇摇欲坠，支离曲解，随时都会断裂倒塌的模样。
地上满是滴落的鲜血，深红浓郁的血珠溅落在碎瓷片上，她在满地这样的狼藉中挣扎，衣裙上被血迹沾染得斑驳发皱，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那时膝盖上的那处伤口早已愈合，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没有留下一点伤疤，那处光洁白皙的皮肤，早已看不出当时血肉外翻的惨烈模样。
只是时隔多年，过往模糊的记忆再一次被想起，那道滚烫的呼吸仿佛擦过鼻尖，磅礴汹涌的情绪还是击溃了她所有心神。
明悦脸色惨白，膝上的伤口处疼的支撑不住，不断溯回的记忆犹如那块锋利铁片，再次划破她的血肉，生锈掉落的细小颗粒游走在四肢百骸，将最后分崩离析的一点理智碾磨殆尽。
姐……姐……
郁逐……
淅沥的鲜血不断滴落，明悦踉跄站起来，又狼狈跌落在地。
多年前的那一晚过后，明悦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
她没有察觉时间的流失错乱，向父母问起那位和她一起的漂亮姐姐，小孩言语匮乏，形容到最后只说是有着长长的银色头发，像一位公主的漂亮姐姐。
大人没有将她充满奇幻色彩的呓语当真。
他们说着要如何处置管家，以儆效尤，说着该如何训诫阿姐，让她铭记职责，又说要为她请国外的医生，却丝毫不理会她说的姐姐。
“悦悦，那个救你的漂亮姐姐，只是我们悦悦的一场梦，爸爸给你讲了太多童话故事，妈妈下次不让他说了好不好？”
“等伤养好了，我们悦悦才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公主，妈妈还给悦悦买了好多裙子，穿上比你的那个姐姐还漂亮。”
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将小孩子的话当真。
即使明悦再怎么认真地说是那个姐姐救了自己，即使她曾经偷偷跑出医院想要靠自己找到她，大人们也都无动于衷，他们只会将她在医院前拦下来，敷衍着答应她的请求，用那些一成不变的话哄着她。
在她的脚伤彻底好后，提及那位姐姐，他们反倒先是诧异地问道：“悦悦还记得那位姐姐啊？”，然后轻描淡写的一句，“抱歉啊悦悦，我们没有找到她。”，就让她的等待与所幻想的重逢化为泡影，草草了事，无从提起。
她的父母认为，不论那位姐姐是现实中存在的还是梦境里虚构的，时间长了，她总会忘记的。
那之后，如他们所想，明悦果真没有再提起那位姐姐。
不论是惊涛骇浪，还是那点横生的波澜，都重归平静。
但明悦从来没有将那晚短暂的相遇，同样视为自己的一场梦。
姐姐像天使一样降临在身前，站在晚霞里温柔地向她示意噤声。
她汗津津的手心，并不宽厚却让人格外安心的后背，滚烫急促的呼吸，青草似的淡淡香气……
还有那晚耳旁呼啸的晚风，抽打在身上的青葙枝，清亮鸣叫的蟋蟀……
但这一切的背景，都不及花坛路灯下她解开她手上绳带后，抬头看她的那一眼。
盛大的衣裙铺开，银色长发落到地上，她睫毛纤长浓密，看向她时，眼睛里的光芒像湖水上泛起的星光，温柔又美好。
那样珍视她的目光，每个夜晚都会出现在明悦的梦里。
她能感受到自己一点一点沉沦于那样的目光，她开始学着她穿华丽宽大的公主裙，留起及至脚踝的长发，喜欢挑选银色的假发戴在头顶，还生涩地学着她的温柔秀美。
时间向前流逝，记忆中对方的模样逐渐模糊，那片废弃的工厂上也重建起一片繁华的街道，但记忆里的那道目光却愈加清晰。
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自拔喜欢上她那天，她正站在那片新建起的街道上，一身华丽的蓝色公主裙，扶着头顶的发冠，沉默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喜欢上了……
和自己一样的那位姐姐。
迟钝地承认这点，她脸上的笑在太阳底下倏地灿烂起来，不是豪门大小姐优雅高贵，进退得体的微笑，她的笑生动真实，纯真雀跃。
而后在繁忙的人群，那样灿烂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从嘴角开始一寸寸崩坏溃败。
她提起裙摆，在笑容彻底消失之前，离开了街道。
即使父母一直说那只是她的梦，她也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对方，但她一年一年找遍周边所有学校，却从没有一个人与之相符，没有人长着那样的头发，没有人那样漂亮美丽，也没有人是那样勇敢温柔。
明悦像是真的做了一场梦。
那个夜晚，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在工厂外，没有人小心翼翼救她，没有人背着她在夜晚奔跑，也没有人替她小心解开绳子。
她突然地降临，又突然地消失。
在明悦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对方后。
明悦幼时曾打碎过一个金鱼水缸，她在满地水渍中捧起奄奄一息的小金鱼去找女仆，女仆不紧不慢顺手将她手里的金鱼扔进垃圾桶，安慰她说，她的母亲会为她再买一条金鱼，不用担心。
女仆很快去忙其他事，只剩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条躺在垃圾桶里的小金鱼。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从来都留不住。
姐姐也是这样。
但喜欢这种事，如果有甘心一词，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
她总会梦见那道目光，梦见她们在花坛路灯下会说上很久的话，她会将她介绍给自己的父母，会带她回家，会紧紧靠在她背上，汲取那点熨烫的青草香气。
她会想她长大后的模样，想她会穿什么样的裙子，扎着什么样的辫子，想她是喜欢银色的假发还是那天刚好戴了银色的假发。
她深陷虚幻的泥沼，无法自拔。
直到那年顾晚庭找到她，说有了符合心意的玩具，来邀请她一起玩玩。
直到那年八月五日，她看见窗外夏风掠过树梢，哗啦啦的斑驳树影里，那位名叫郁逐的少年走下公交车，踩着光影一步一步走到了别墅前。
他五官清隽又漂亮，身上朝气与稚气杂糅的浑然天成，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一时怔愣在原地。
姐姐。
他有点像你。
想要，
毁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