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有抬头注视过星空吗?”
剧场并不算宽阔,却回荡着幕后深情的开场。
台上,一位披着深蓝色斗篷的俊俏男子做出仰望星空的样子,他的身后是精心搭建的场景道具——一座塔楼。
“西泽利?是你吗,西泽利?”伴随着这一声呼唤,男子收起观察星空的目光,转而望向舞台的另一边,一位女佣模样的年轻姑娘踩着急促的步伐走了出来。
“是我,琳雅。我们约好了在这座塔楼下见面的。”西泽利打量着面前这位少女,“你怎么也不换身衣服,我送给你的裙子呢?你不喜欢吗?”
“不,我很喜欢它。它实在是太漂亮了,正因如此,我想等到最合适的时候再穿上它。再说,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吧?我刚下工就等不及要过来了。”
“没关系,我愿意为你而等待,多久都行。”西泽利想牵住琳雅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西泽利看着琳雅愁眉不展的脸,疑惑地问道。
“说真的,我很害怕,要是老爷知道了……”
“放心,有我在,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西泽利笑着说。
“可是你……”琳雅担忧地望着他。
“我爱谁,应该由我自己决定。”西泽利坚定地说。
琳雅犹豫着伸出手,西泽利轻轻地握住她,两人攀上塔楼,他们坐下,他们谈笑,他们向星辰祈愿。
“等你生日那天,我要送你一件最特别的礼物。”西泽利说。
“只要还能再这样见到你,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
莫拉里·弦打了个哈欠。他四处张望,舞台的灯光隐隐点缀出观众席上的寥寥人影。
一出陈旧而又无聊的剧目。
想来夜已经很深了,涟她们应该都睡了吧?他有些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一个随口的承诺——至少他对这场月下的私会并不感兴趣。
弦又打了个哈欠。简直坐牢……
“……西泽利,西泽利?你在想什么呢?”莫拉里·弦猛地睁开眼,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场景。手中的提灯照亮脚下陌生的台阶,以及面前这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父、父亲?您怎么在这?”弦听见自己脱口而出。他感到很奇怪,却又觉得本该如此。他的脑子里一片空旷,就连这幅躯体也是如此陌生。
我是“西泽利”,他是我的“父亲”……
“我还想问你呢,大半夜跑到观星塔来干嘛?”眼前的这位“父亲”责问道。
“我……”弦不知道作何解释。
“……算了,今天就不追究你了,给我滚回去睡觉。记住,下不为例。”“父亲”对他作出警告。
弦低着头,迈着不情愿的步子走出塔楼。他回头望去,借着月色和星空的布景,可以隐约窥见它的全身——观星塔,还是“摘星塔”?
啧。忘了今天是这么个特殊日子,还好琳雅已经走了。唉,按照历法,明天就该是秋天了,琳雅的生日也近在眼前,还是要找他谈谈比较好吗?
——不,这不是我。
弦的意识逐渐收拢,他得以辨认出真正的自己。他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个名为“西泽利”的身体里。他跟随西泽利的行事,他窃听西泽利的心声。
西泽利抬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忧郁地离开了。
弦突然眼前一黑。他的一切感知都被切断,甚至不能为自己感觉到一丝慌张,他只能就这样被迫等待。
“……父亲,我想学星位。”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渐行渐近的声音,视野也逐渐敞开。
又是一处新的地方。
从布置来看,这应该是书房。“父亲”将融化的火漆倒在一封信的封口上,再拿起刻有家徽的印章轻轻压上去。
弦——或者说——西泽利静静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他在等着火漆凝固。
无法确定时间,弦只觉得这个过程无比漫长。
“想清楚了?”终于,“父亲”把信封和印章收进抽屉,然后抬头问道。
“想清楚了。”西泽利信誓旦旦地回答。
“看完了再来找我。”“父亲”从书桌的柜子里搬出两本很厚的书。书皮很新,但书页边的痕迹和颜色彰显着它的年代感。
西泽利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书时,就像抱起两块沉重的石砖。
每一颗星都有名字
它们存在
它们被赋予意义
封面如上镌刻着文字。
“很好,希望你不是三分钟热度。”“父亲”微笑着说。
这是必要的。西泽利抱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最合适的理由,他相信我,但机会仅此一次。
琳雅,我将为你献上绝无仅有的盛大舞会。
弦的视界又跌入黑暗,更长、更深邃的黑暗。
……
“在那场事故发生前,人们从未真正地见识过星空。”不知为何,弦的脑子里闪过这行字,就像一句摘录。他知道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句话。
“……琳雅,琳雅?——德西先生!”
这一次,眼前不再有光亮,只有耳畔传来有些许模糊的声音。
他听见西泽利焦急的呼喊。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西泽利少爷。”
“我在找琳雅,你有看见她吗?”
“……可是,西泽利少爷,她好几天前就离开了呀。老爷还没有告诉您吗?”弦仿佛能看见了一个慈祥老管家皱着眉头的样子。
“家里明明有这么多佣人,跟我说说,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她的呢,西泽利?”
“父亲”突如其来的问话就像一块石头落入微风拂过的湖水中,在本就不那么平静的湖面激起交错的涟漪。
“老爷……”
“没关系,德西。关于这件事,我正好想找他谈谈。帮我泡一壶茶,送到书房来。”
“没问题,老爷。”
弦的耳边传来好一阵硬质鞋底和木地板相碰撞的声音。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跟我说呢?作为你的父亲,我很乐意帮你解决一些问题,尤其是——情感上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弦又听见了西泽利的心声。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能感觉到西泽利的愤怒。
“你喜欢她,不是吗?上周,大半个月前,还有观星塔那次,我在那时就已经提醒过你了。”
“不过可惜,你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她了。”
“我就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弦几乎能看到西泽利攥紧的拳头。
“那一封信,还记得吗?你找我说要学星位的时候。我相信帕格罗家会照顾好她的。”
原来在那时候就……
“琳雅是个好姑娘,但是你们不合适。”“父亲”直白地说。
“那你为什么……”西泽利几乎要哭出来。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跟她说过,准备好了再来找我。看来她也没有告诉你,不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这不过是他的借口……
“你在说谎……你别想骗我!”短暂的沉默过后,西泽利向他的父亲喊道。
“正好,他回来了。如果你选择怀疑我,至少也请你相信他——我们忠实的德西管家。他见证了一切,也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
弦什么也没听到。只有不断侵入他心底的绝望告诉他,这一幕还没有结束。
弦听见了心跳。急促、高亢的心跳。
她是我的……妹妹?琳雅是我的……亲妹妹!?
……啊?弦终于理解那股如此震撼的冲击是怎么回事,现在连他也不知道该作何思考。
“……为了你和她,西泽利,我不得不这么做。”
弦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来自“父亲”的温柔。
一小段沉寂过后,弦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点点微光,它们不停地闪烁着,就像天上的星。一开始,弦还以为是在黑暗中待太久产生了幻觉,但很快,四周的星光越来越多,它们开始移动,开始旋转,时而聚集,时而分散。它们不停地跃动,并不规律,但异常和谐,就像一群身着靓丽的舞者,在漆黑的舞台上表演早已编排好的舞蹈,一支优美、磅礴的舞蹈。
弦已经完全被这一幕怔住了,丝毫没有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直到一阵风从背后拂过他的头顶,他才注意到这件事情。
他转身回望,四周飞舞的群星顷刻间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崖上。又是一阵风吹过,挟带着一张泛黄的纸。
弦伸手抓住它,上面写了很多字:
这是一篇日记。
说起来,我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德西先生跟我说,如果感觉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就把它们写下来。但说实话,我认为这没用。任何一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这些事的人都不会感到平静。
是的。父亲死了,在前天早上。那个烦人的老东西,泊洛齐·辛格,终于死了,死得很痛苦。他自己也想不到会这么随便地离开。哈,他甚至都还没教我怎么用星盘。他一直都看不起我,或者说,恨铁不成钢?我不知道,德西先生说,他其实一直都想关心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看不出来,我也不想知道,我他妈根本就不在乎。他走的时候,我就站在他床边。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医生和佣人们在我身边来来回回,我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叫过我,直到德西先生递给我一张手帕——我哭了,我他妈的怎么会哭?为了他?
还有我的妹妹。我亲爱的妹妹,我曾经的心上人,琳雅。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姓泊洛齐?你怎么能姓泊洛齐?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爱过你。可惜,我答应给你的最特别的礼物,你永远也看不到了。一个月前,我们收到了一封信,那封该死的信!信上诚意满满的道歉,跟我们说只是意外。意外?我们就当它是意外吧。我已经忘了当时在想什么了,也许我也哭了?又或者没有。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那个老家伙,他对不起琳雅一辈子,一开始他还不信,那可是帕格罗,地辖司,我们的老朋友!可是呢?三天过后,教会的人还是拉着棺材出现在家门口。然后他就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可怜的琳雅,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没错,他还是说谎了,还让德西先生一起骗我。琳雅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自己一直犹豫到那个时候才下定了决心。
德西先生把观星塔最顶层的钥匙给了我。是啊,他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愿意亲自给我。虽然,我们都相信德西先生的人品,我不知道还能上哪去找这么好的管家。现在泊洛齐家是我说了算了,我是家主。但是我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准备的比我想象的要少得多。
弦一字不差地看完了。“泊洛齐”,他知道这个家姓,「天星之镜」的守护——泊洛齐家。他终于想起那句话出自哪里,那篇文章,记录的正是这件最早被毁坏的「神物」。据当时的调查,是存放「天星之镜」的地方发生了爆炸,导致其损毁。
弦抬眼看向远方,一座高耸的塔楼清晰可见。他已明了一切。
每一颗星都有名字,它们被赋予意义,但它们不为我们而存在。我向天辰的之神许愿爱情,祂却赐予我一出荒唐的闹剧。我的家族守护着星的轮盘,可我们又何来得祂的庇佑?终究不过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倘若这就是一切的答案,那我又为何要拨动星盘,做出本就不会被应许的指引?
弦听见了西泽利最后的心声。
火光和烟尘自远处的塔顶升起,随后,“嘭——”,巨大的爆炸声传入弦的耳朵,响彻云霄。
天空泛起阵阵涟漪,波纹荡漾之处,闪烁点点繁星。
……
……
“先生,先生?本场剧目已经结束了,我们要打烊了。”弦听见剧场工作人员模糊的、亲切的提醒。
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伸了个懒腰。
原来自己睡着了?
“如果您确实有需要,您可以凭票在我们剧场的旅店享受优惠。”
“……不用了,谢谢。”弦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剧场。
弦看见花店里还亮着光。他推开门,迎客铃轻轻摇响。
“你回来了。”花小姐轻轻地问候。看来她们在等他,只是涟已经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我叫她先去睡了,她非要在这里等。”
“怎么样?那出剧。”
“……我睡过去了。”弦揉了揉头发,有一些尴尬。
“哼。”花小姐哼笑一声。“你上去睡吧,我会在这里守着她的。”那只猫轻轻地靠着涟的手臂躺下。
“……有劳了。”弦走上楼梯。他不太清楚那是梦,还是那场舞台剧本身。但他现在确实还有些困意。
算了,这些事,明天再去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