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吟吱吟…”
长安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僵卧于草垛之上的龚自珍用手遮挡着刺眼的灯光，缓缓睁开眼，挣扎着坐了起来，理了理自己已经沾满血渍和泥浆的朝服，他抬起头，只见大秦的兵部尚书，石坤已经带着数名随从走到了自己面前。
“龚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石坤看着龚自珍脸上的血迹，不由得低声叹息，他挥挥手，示意随从在牢房里摆好木桌和木椅，又看向龚自珍。
“龚大人，你当真不愿意为我大秦谋得一个更好的未来，还天下一个四海升平？”
龚自珍抬了抬眼皮：“四海升平？”
“石坤，你们串通外藩，残害忠良，甚至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石坤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
“龚大人，我一开始就已经说了，我们是为大秦的未来着想，是为了换天下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或者，这么跟你说吧…”
“龚大人，你知道鸢尾吗？”
龚自珍缓缓点头，“老夫当然知道。”
“那，龚大人，鸢尾能够在战场上屡屡战胜露西亚等国，近乎统一大半个泰西，您可有细心探究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鸢尾出了拿破仑这一武德昌盛之雄主？”龚自珍问道。
“非也。”
石坤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自己身前的木桌，“那是因为，鸢尾彻底消灭了横行无忌，昏聩无能的君主，组建起一个真正为了天下万民而鞠躬尽瘁的新政府，拿破仑？只是承接了仁人志士的硕果罢了，没有他，鸢尾依旧能够成长到如今这地步。”
龚自珍的眼睛猛得睁大了，他朝着石坤怒吼道：“你们是要弑杀所有的秦室亲亲吗？这可是造反，是违反天道的，你们难道不怕大秦就这么灭亡了吗？”
“我石坤是大秦的臣子，怎么可能谋反？这是让大秦重获新生！”
石坤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龚大人，最是无情帝王家。
你也是学富五车，应该知道，那位高权重者，可都是冷血无情之辈，皇帝借你们独揽大权，让你们背负了天下人的唾骂与怨恨，而一旦他羽翼丰满，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们送上刑场。
你看看，你们找的都是什么皇帝？都是所谓的‘改革派’，他们改革完了，不仅我们会失去一切，你们也免不得断头台上一刀，只不过顺序有先有后罢了。
我们是‘士’，皇帝是‘君’，我们和皇帝天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才应该同舟共济，去开创那独属于我们的新世界，为何要自取其祸，去做那昏君的帮凶？”
龚自珍咬牙切齿：“既然你们的目标是皇帝，皇权，那为何要去毁了我大秦锐士？”
“因为他们都是‘君’的帮凶！”
石坤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龚大人，国君之所以敢肆意妄为，视我等如无物，就是因为他有了一支如指臂使的军队！
消灭他们，就是剁了皇帝的獠牙，让皇帝失去一切能够直接破坏我大秦民主建设的直接手段，更何况，大人您也知道，这所谓的‘锐士’，是那暴君剥夺了多少绅民的土地，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才组建起来的吗？
不灭锐士，我大秦公理何在？正义何存？又怎么能够抚慰那些死在暴君手里的无辜之人？”
见龚自珍沉默不语，石坤冷哼一声：“龚大人，您也不要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那武威麾下十数万大军，这就是你的倚仗吧？”
听闻此言，龚自珍等时瞳孔骤缩，而石坤则得意洋洋地俯下身，附在龚自珍耳边轻声问道：“南明军入秦川，北明兵据河间，武威就是已经打上了长安的城头也得退回去。”
撂下这句话，石坤带着随从们大笑着走出了牢房，只留下龚自珍独自一人呆呆地跪坐在原地，如同一块石灰岩，只能在地底下腐朽的洞窟中悄然消融。
…
事实上，早在武威出兵围困大梁之时，北明政府就已经对大秦国内的异动做出了反应。
杨藩原本是辽东官员，也算得上宁远的嫡系，他死在秦邦，宁远多少还是有些愧疚，而秦邦新闻中那恬不知耻的报道更是让她气愤不已。
“合着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你们自己却是冰清玉洁的白莲花？”
而秦邦大梁城官方称剿灭锐士之战为大捷，更是得罪了北明政府绝大部分的士兵。
要知道，由于考虑到同级别舰娘之间的炮击相互刮痧，对舰娘的相对威力类似于前明时期的鸟铳，宁远练兵的方案，很大程度上是参考了戚继光的兵书的，因此北明军队常常自诩为备倭新军——民间称为“戚家军”的继承者，而这备倭新军，或许说防防军、南军，恰好又是因为万历朝虫豸的策划而宣告覆灭——
“已未，防海兵以要挟双粮鼓噪，蓟镇督、抚、道臣擒其倡乱者正法，余党尽驱南还，奏闻兵部覆请，报可。”
一开始，只是杨藩的弟弟杨篱身着丧服，哭求宁远出兵报仇，而不久之后，大梁的锦衣卫传出情报，声称秦邦一开始对锐士的定罪为“闹饷”，和戚家军的罪名一样，而处决方法亦是惊人的相似，都是诓骗他们卸甲入校场，这下整个北明军队都忍不了了。
干不掉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万历，还灭不掉你一个小小的杨祁仙？
宁远提出出兵，内阁和枢密院几乎瞬间批准了这条诏令，以蓟镇驻军为前锋，大宁、北平驻军为偏师，辽阳驻军为主力，累计动员十六个折冲府共四万士兵南下，而出兵理由只有两点：
平灭杨祁仙叛军。
拥立杨篱为大秦新君。
只不过，杨藩等人的死使得杨篱对成为大秦皇帝一事颇为抗拒，再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杨篱知道，他本人也没有什么政治和军事上的天赋，去做君主就是害人害己，在进军的路上，杨篱不断地向宁远上书道：
“末将只愿亲自诛杀仇人，南面称孤实在不是我的本愿，还请主公另请高明！”
一开始，宁远还以为这是杨篱拉不下面子，想和她玩“三辞三让”的把戏，谁料杨篱见宁远不信，居然想临阵脱逃，出家为僧，无奈之下，宁远只得与杨篱约定：北明将借杨篱二千名士兵作为亲兵，而杨篱保有随时退位让贤的权力，但其担任皇帝一职的时间不得低于一年。
杨国康做鬼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后继者居然能够窝囊到就是去做和尚也不想做皇帝的地步。
杀害一众锐士后，杨祁仙本就不得人心，河间等地的秦军访得北明军队的目的，纷纷前来迎接，加入了杨篱的队伍。北明军队一路南下，部队规模越来越大，待杨篱抵达大梁城下时，这支出发时只有四万名士兵的兵团总兵力已经超过二十万，毕竟杨祁仙的所作所为的确惹得天怒人怨，不干掉这个向自己人动刀子的浑球，关东的秦军就是睡觉也不得心安。
而不待杨篱攻城，大梁城的城门就已经轰然倒塌，豫州巡抚成群命人将杨祁仙、王澄的脑袋送出，又手捧库府文书，率领城中文武肉袒牵羊，亲自出降，他徒步走到杨篱马前，泪湿衫袖，跪地哀叹道：“陛下啊，您怎么来得这么迟，让满城忠良被逆贼折磨了这么久啊！”
杨篱哆嗦着嘴，就像他的自我认知那样，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锦衣卫，搞搞偷袭刺杀之类的还行，但做君主技术含量太高，属实是难为他了。
此刻，杨篱居然不知如何安抚这跪倒在地的士绅。成群伏在地上，扑了一脸的沙砾，却迟迟不见杨篱来扶，众士绅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把这“君臣和睦”的剧本继续演下去，场面一度陷入了沉寂。
还是宁远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朝着杨篱轻咳一声，示意对方下马，而杨篱的脸上也露出恍然之色，他看向地面上的成群，又看了看身后那黑压压的一大片士兵，目光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宁远目视杨篱：“懂了吗？”
“懂了！”杨篱还以一个阳光开朗的自信笑容。
“那就去做吧！”宁远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明白了！”
杨篱忽然向前猛冲，手起刀落，在一众士绅惊骇不已的目光中将满脸困惑的成群一刀斩首，又翻身下马，提起成群的脑袋，在宁远懵圈的目光中朝着出城的士绅们厉声吼道：
“老贼谋我皇兄，已经伏诛，尔等速速揭发余党，否则一律视作叛逆同谋，还请诸君，莫要逼我大开杀戒！”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众士绅大哗，慌忙后退，想要关闭城门，而杨篱见状，又大声叫道：“蛇鼠一窝，你们果然都是叛逆！”又扭头看向宁远，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大秦的皇帝，是这样做没错吧？”
宁远已经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了，难道这是因为杨篱这货不想做皇帝而故意搞事情？而事到如今，她只得横下一条心，朝着杨篱点了点头，微笑道：
“没错，你做得很对，不过下次可别这么做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言而喻。
亟需犒赏三军的杨篱需要金钱，而宁远也眼红士绅们的财富，又痛恨其围杀锐士之事。双方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那个念头：
“这么多士绅，不拷它一拷实在是太可惜了。”
武威刚刚走到蓝田，后方的报急文书就如同雪片一般飞了过来，其内容大略为：
“大梁急报，宗室杨篱挟裹冀州、衮州、青州、并州、豫州、幽州六省之兵勾结北明作乱，聚众二十余万攻破大梁，拷打士绅，无恶不作，还请武大帅速速回援！”
“哼，玉门关以西，大秦一共就冀、衮、青、并、豫、幽、雍、凉八个省，你说杨篱有六个省的支持者，那现在到底谁才是叛军？”
得到这个消息，武威反倒是不急了，她驻兵蓝田，公开表示支持杨篱的君主之位。
长安朝廷不敢抵抗，只得宣布承认杨篱的地位，并邀请杨篱前往长安登基。然而，有几个大秦君主的例子在前，杨篱本人对长安的衮衮诸公又恨又怕，死活不肯入关，甚至还想跟着宁远的军队一起撤退，大秦朝廷众文武无可奈何，只得一同东迁，在大梁城为杨篱举办登基仪式。
大秦的国君被确立了，然而，这并不代表大秦真正地安定了下来。
在北明军队的拷饷中损失惨重的中洲士绅们不服气：凭什么，北明那些叛逆们洗劫了我们，我们还得拥护他们册立的皇帝？
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也不服气：这新皇帝面子怎么这么大，居然不愿意来长安做他们“革命”的祭品？这让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该怎么进行？
而大秦的大部分将士也不太满意：我大秦百万大军，皇帝居然宁可从北明借兵也不用他们做护卫，这是不是看不起他们？
暗流涌动，此刻的大秦就是一个架在火焰上的火药桶，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轰然爆发，将坐在火药桶上的操盘手连同周围的旁观者一起炸得头破血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