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琳娜坐在椅子上,静静凝望着窗外的茂绿枝叶。
安娜被毒雀啄出的黑色眼珠,伊万悬在空中血肉模糊的小小身躯,科林平静苍白的面庞。
一幕幕闪回在安格琳娜脑中,她想要哭,但更想要吐。
她想哭到眼珠干瘪,想吐出胃中酸液。
那些痛苦的回忆里夹杂着曾经的幸福时光,它们让幸福的更幸福,也让痛苦的更痛苦。
安格琳娜摸摸自己皮包骨的手腕,感受手腕上细小的针孔和鼓起的大包。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杰克,那个生性散漫的男人。
上辈子,安格琳娜或者说阿尔乔姆到死都没有见过他。
而现在,她昨天才受到了杰克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个散漫的男人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却在为安格琳娜打吊针时,双手忍不住颤抖。
他应该是很在乎家人,可为什么上辈子……
安格琳娜不明白。
她蓝色的眼睛映上了窗外摇曳的绿叶。若不是风吹动了她的黑发,她便足以以假乱真作一幅油画。
安格琳娜想,这辈子和上辈子有什么不同呢?
安娜和伊万还是命丧黄泉,科林还是在自己身边殒命。
或许她已经足够努力了。
没亲眼目睹青石镇归行的她靠着和科林的诀别日,拼凑出了一个梦境警告自己。 没有记忆的她,靠着没来由的下意识,改变了最后的争吵反而和科林将一切说开了。
但,安格琳娜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她不是没有机会改变一切……
“安格琳娜,你还好吗?”杰克的声音大了起来,敲门声越发急促。他刚刚在门外敲门,却被思考中的安格琳娜忽视了,他神经高度紧绷,只害怕失去最后的家人。
安格琳娜被杰克打断了思绪,她转头看向正承受着巨力的木门。
她太虚弱了,只能一边轻声说道“舅舅,你开门吧。”,一边吃力地把轮椅转过来,慢慢地移动着。
杰克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就打开了木门。他急匆匆地赶来,身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或许是这些天因为科林和安格琳娜的事,他的胡子拉碴,长发也许久没打理了,一幅流浪汉的样子,生生用几股烟味压住了阳光的味道。
杰克快步走到安格琳娜面前。他蹲下来,直视安格琳娜的蓝眼睛,两手扶着安格琳娜的轮椅,用此生最温柔的语气说到,“安格琳娜,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下午要按时吃药打吊针。”
“或许,你想吃点什么吗?”杰克突然想起来安格琳娜到现在或许还没有吃过东西,他一拍脑袋,迅速起身,又准备急匆匆往外赶。
安格琳娜先是摇摇头,又顿了下,点头说到:“舅舅,粥就行了。”
杰克点点头,背对着她下楼,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她眼里。
安格琳娜只能先听见“哒哒”的下楼声,又听见叮叮当当的厨具碰撞声。
她摇着轮椅走到桌子前,翻出铁皮盒子,拿出口琴,细细摩挲着。
她把口琴放到耳边,紧紧贴住面庞,仿佛就能听见遥远的乐音。
没过多久,安格琳娜又听见了“哒哒”的上楼声。
是杰克,他走进安格琳娜的房间,带着微笑和一身的油烟味儿。
安格琳娜在科林那件事后昏迷了好几天,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在杰克的照顾下,她的知觉恢复得很快,不到一天就能活动上半身。
可安格琳娜的腿却恢复的极慢,直到现在她还不能自由活动双腿。
杰克便极其自然地打横抱起安格琳娜,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太瘦了。
他稳稳将安格琳娜抱下楼,再把她安置在饭桌边,为她端来带着热气的粥。
安格琳娜沉默着注视杰克忙碌的背影,他除了粥还准备了很多菜。
等到杰克回到了饭桌上,安格琳娜已经吃完了一碗粥,她有些吃不下东西。但在杰克身边,她还是象征性地夹了些菜,慢慢吃着。
杰克对安格琳娜的沉默习以为常,他在饭桌前讲起东朝的信使军校,也讲起雪国的历史。
和潦草的外表不同,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仅仅通过他曾经只言片语下安格琳娜的小反应,便能推测出她对这些感兴趣。
安格琳娜确实对这些感兴趣,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她两辈子都没怎么读过书,都是到13岁就停学了。
尽管上辈子她曾经在东朝信使第七军校就读过,但由于把大把时间花在实战课里,她的文化成绩一直惨不忍睹。
可是今天,安格琳娜却一直心不在焉地嚼着菜。
杰克觉得有些不对,渐渐的,也不说话了。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安格琳娜。
“舅舅,能把刀还给我吗”她咽下了食物,转向杰克,声音轻得仿佛要随风而去。
杰克停下了吃饭的动作,静止如石雕。
他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生硬地转起了话题。安格琳娜没有再说话,附和着杰克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吃过午饭后,杰克把安格琳娜抱上楼。并向安格琳娜征求了同意,关于他为了照顾她留宿楼下的事。
见安格琳娜没有拒绝,杰克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
那天晚上,杰克做了很丰盛的晚餐。安格琳也颇给面子地吃了不少。
等到安格琳娜躺在床上,她想起杰克还没有给自己打吊针。她望向天花板,喃喃到,“为什么这么慌?……”
第二天,安格琳娜是被早餐的香气唤醒的。
他们舅甥二人沉默着吃完了早餐,然后安格琳娜第一次向杰克提出了外出的请求。
杰克略显凶恶的脸上浮现了笑容,毕竟安格琳娜既没有提起那把刀也没有继续闷在屋里,这是好事情。
他便推着安格琳娜的轮椅在周边转了转,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微风吹拂,一切像是在向好发展着。
他们一直逛到了正午,那时的阳光太大,会灼伤人,而且也到了午饭点。
吃过午饭后,安格琳娜回到了楼上。她和杰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杰克聊青石镇的花花草草,她聊这里的人来人往。
在这样的状况下,杰克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为安格琳娜准备好了药,又替她打了吊针,便下楼准备晚餐去了。
吃过晚餐,安格琳娜没有选择留在楼下和杰克说说话,而是请求他把自己送回楼上。
杰克洗过碗,在房门前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放不下安格琳娜,他决定去楼上看一看。
听见杰克的脚步声,安格琳娜悄悄握了握拳头,她下定了决心。
杰克到了门口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一头黑发披散,肤色苍白的少女,五官隐于阴影中,正握紧了双拳。
她抬起头,以无波的蓝瞳对上激烈颤抖的黑瞳,良久,相视无言。
“舅舅,你能把刀给我吗?”
语气很轻,落在杰克身上却比千斤重。
安格琳娜看见杰克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瞬间破裂。还没等她看清,杰克便逃似得夺门而出,只甩下一句,“我先去休息了,你也快睡觉吧。”
杰克冲到楼下,跑到房前,终于抑制不住地靠在门框处,缓缓卸力。
还没等他从崩溃边缘回来,他就听见了一声巨响。
杰克回头。
安格琳娜侧倒在楼梯旁的地板上,她黑发散乱,两手捂住肚子,正忍受着剧痛。
她从轮椅上爬了下来,一步步爬向楼梯,却在下楼时滚了下来。
杰克走向安格琳娜。他没有看见痛苦,没有看见后悔。
他只看见了那双半掩在黑发下的蓝眼,毕竟它们正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
杰克喜欢光,但有些光也会刺伤他。
他沉默着抱起安格琳娜,把她稳稳地抱上楼,安置在房间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格琳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总喜欢在这时候思考。
她想起了杰克那破碎的目光,和他藏不住的悲伤。
对不起,舅舅……但我不得不。
安格琳娜翻身,闭上双眼,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遨游。
她又想起上辈子,那个名叫阿尔乔姆的男人的一生。
……
阿尔乔姆没有见过海。
他曾坐在清晨的小河边,想象海是怎样的。它或许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长河,在晨曦下披上波光粼粼的外衣。
他曾站在傍晚的池塘边,想象海是怎样的。它或许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在黑夜里荡起从不停歇的水音。
阿尔乔姆看过无数关于海的绘本,他知道,大海平静的身躯蓝过正午的天空,扬起的浪花白过悬挂的云朵。
无论如何,海一定很美,他确信。
但在1810年的秋天,阿尔乔姆长大了。他瞥见海之下的无数波涛汹涌,见证美好的事物被一遍遍撕碎。
他不再想象。
他不再想着那片无法抵达的海,不再想跃入海中,变成一条迅捷的鱼,一直游到世界的尽头,游到能触摸天空的地方。
海是他的理想乡,可是理想乡并不存在。世界仅仅露出了痛苦底色的冰山一角,就足以击溃阿尔乔姆。
在雪国的每一个寒冷孤独的夜里,阿尔乔姆一遍遍想,他是怎样长大的。
直到坐上前往东朝的列车,阿尔乔姆才找到了答案。
人从来不是渐渐长大的,人是在一个瞬间长大的。
阿尔乔姆就是在那失去一切的雪夜里的某个瞬间,第一次长大了。
他知道了这个世界没有那片美丽超凡的海,正如这个世界没有人人幸福的理想乡。
那些幼稚的关于永远的关于美好的想象,早该结束了。
命运就是个无耻的小人,在阿尔乔姆满怀一颗热切的心展望未来时,它带走了阿尔乔姆的一切,狂笑着看他跌入谷底。
他活着,却不如死了,他在每一个日子里痛恨跪倒于可笑的命运前无力的自己。
在失去一切后,阿尔乔姆踏上了旅途,他那时还不知道,这将成为他的第二次长大。
但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被命运戏弄呢,阿尔乔姆想,大概有很多很多。
因为阿尔乔姆看见了,他看见因信使袭击家破人亡的中年男人,他背着家人的尸体前往遥远的故乡。
他看见贫穷的一家人在夜里围在一起,喝热乎乎的汤,一家人却在一切向好时一个接一个死于疾病。
他看见孤独的男人,没有家人又贫穷,他把猪当家人,猪吃猪食他也吃猪食。
他看见未成年少女一遍遍出卖身体,只为给弟弟换一包药。
他看见一个地区的人们拼命挤往边境,不是因为天生勇敢,而是因为一笔赏金。
他看见一个算得上繁荣的城市顷刻间毁于信使的大规模入侵,昨天欢笑着的今天便枯败。
他看见的太多了。
阿尔乔姆本以为世界无比美好,而直到他失去了一切,被命运反复戏弄,他才渐渐发现人世间竟然有这么多苦难。
于是他迫切的想变强,他要在命运这个小人降临前,狠狠地给它一拳。
阿尔乔姆深知被命运戏弄的痛苦,所以他有了一个模糊的构想,他要为那些无力抗争命运的人抗争,他要守护那些笑靥如花让其继续绽放,他要赶在那些痛苦降临前与之对抗……
阿尔乔姆彻底抛弃了不可抵达的幻海。
在前往东朝的列车上,他看向车窗外曲折的铁轨,它们无穷无尽,绵延曲折着向前。
这是他的第二次成长,他选择踏上一条无穷无尽,绵延曲折的道路。
它不美丽,甚至布满荆棘。狭窄的道路旁有无数痛苦的呻吟,它们来自才出生的孩子,来自骨瘦如柴的少年少女,来自脊背弯曲的中年男女,来自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条路的尽头是哪里呢?或许是一片海。阿尔乔姆无数次在夜里这样想到,他也知道这条路没有尽头,那片海也不会存在。
可是有些东西,即使决无可能到达,但要永远向往。科林说过的话,已然成了他的座右铭。
……
今天安格琳娜格外的安静,杰克有些不安。随后安格琳娜的反常更是印证了他不好的猜想。
晚饭过后,杰克把安格琳娜送回楼上。如果是平时,他们会互道晚安,然后杰克下楼收拾东西,安格琳娜上床睡觉。
可今天,安格琳娜却带着请求的语气,想让他收拾完东西后上楼找自己。
杰克无法拒绝。
当杰克站在门前,他发现那份被忘却多年的莫名恐惧似乎重新出现了,而他居然有些想逃跑。
在这种时候,安格琳娜苍白虚弱的脸又浮现在杰克眼前,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安格琳娜这时正对着门,端坐在轮椅之上。她浅浅地微笑着,垂落脸庞的黑发被别在耳后,双手交叉放至膝上,一幅温和平静的模样。
杰克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受控制了,在他还没有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走向了安格琳娜。他蹲在她面前,如她最忠实的信徒。
她还是温和地笑着,“舅舅,你不会让我的腿好起来,对吗?”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愤怒,悲伤,或是不解。只是平静,甚至于柔和。
杰克几乎想要站起身来,可是他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羞愧地站不起来了。
你不是个好人,杰克听见过很多人对他这么说,他也很赞同。但这不意味着,他会愿意在家人面前以恶人的想象出现。
他一直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家人,而现在这段时间的假面却被安格琳娜打碎了。
杰克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又意识到自己确实做错了,没办法辩驳什么,只能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安格琳娜伸出那只苍白瘦弱的左手,用它轻抚杰克的面庞。这一刻,他们仿佛互换了角色,杰克是那个犯错的孩子,安格琳娜才是那个温和沉稳的长辈。
“我明白你,舅舅。你只是不想失去我,对吗?你怕我追随我的父亲而去,所以你让我的腿一直没知觉,好留下我,对吗?”她说道。
安格琳娜的声音不像是和人在交谈,更像是神的轻声告谕。
杰克看向安格琳娜,看她平静的脸庞和乌黑的头发。她的面容,让他想起那流传于某些国家的天神教中的神圣之母,可她的语气,又让他想起那些带领教徒祷告的领路人。
杰克沉默不语。
安格琳娜知道,有些时候,沉默就是回答。
“可是舅舅,你说过,我要好好拿着那把刀。我不害怕,我可以接受一切。”
安格琳娜从来没有退缩过。
在她彻底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好了未来的路。
在还叫阿尔乔姆时,她曾经一次次跌倒,但也一次次站了起来。以至于她的导师在她的学业档案里留下一句,阿尔乔姆有超脱凡性的坚韧,他可以被杀死一万次,但不会被击败哪怕一次。
家人的离去,亲情的纽带,前世的遗憾,身份的巨变……她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她接受,离去的家人们将化作她前进的羽翼。
她接受,杰克会成为她在这世上最温暖的牵挂。
她接受,前世没做到的事情今生来完成便是。
而现在,为了继续前进。
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接受了,接受女性的自己。
女性的身份不会对她的未来有什么改变,安格琳娜坚信不疑。她只是很难想象,想象女性那特有的柔软心性出现在自己身上。
而就在刚刚,她已经愿意接受了,接受女性的那份柔软。
……
安格琳娜脸色一白,腹中陌生的剧痛让她倍感不适。
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了。
她低头,看见米白色的裙子缓慢地被红色的血液浸湿。
是初潮。
杰克的脸变得奇怪起来,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像是找到了理由,站起身来,一边让安格琳娜等着,一边准备往外走。
“舅舅”安格琳娜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挽留道。
她从轮椅上跌了下来,发出吃痛的闷哼。而杰克只是一顿,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安格琳娜跪倒在地板上,黑发散乱,看不清神情。她的身边刮起了风,那风越来越大,到快把安格琳娜吹散架的程度时又渐渐停下了,风里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钢铁之躯的D17,他拥有能摧毁一切的力量,说是雪国最刚猛的战士也不为过。而他此刻却像一个骑士对待自己的公主般半蹲下身,向安格琳娜伸出手,接过安格琳娜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
“舅舅,”
杰克终于转过身。
她摇摇摆摆地站着,很不稳当,气势却极足。
安格琳娜乌黑的长发遮不住晶亮的蓝眼,而她最美丽的地方正是这双眼,可杰克一直不喜欢,因为她眼里的光芒总让他不安。
杰克会想起那群人。
她身边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只留下一阵风。
那风带起米白色的裙摆,越是狂舞,越是美丽,那裙摆上艳丽的红便更刺眼。
“我不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