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葬礼

作者:牧州 更新时间:2022/12/5 15:28:12 字数:4036

男人的葬礼办得很冷清,毕竟他生前是一个相当沉闷的人,平时总是埋头苦干地在工作,也不擅长交际。

老人们讲究个落叶归根,但按照小镇里的习俗,没到活到五十是不吉利的,村里不会让年轻人来参加这种葬礼,最后葬礼只能由村子里的老人和男人的哥哥操办,除此以外只有男人为数不多的同事和朋友从城里赶来参加葬礼。

灵牌上写着,姓名苏沐,于二零二零年九月四日去世,享年四十一,死因是加班时突发脑血栓,一下就过去了,医院都没能抢救过来。

灵堂上,刚满十七岁的女儿苏思安正抱着男人的遗照哭着,男人的妻子早在生产时就难产死了,父母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来灵堂上哭得死去活来,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谁都不好受。

而主持着这场葬礼的则是孩子的伯伯苏臣,四十三岁仍在还房贷和车贷的苦命男人。

苏臣伯伯此时正在灵堂上闹着呢,控诉着公司无良的加班行为,想着能不能给自己的侄女多索要点赔偿金。

他倒是很欢迎侄女来自己家,就是家里的老婆不给自己好脸色看,毕竟以他的工资,每个月还完贷款就已经没有多少富余了,家里还有一个即将高中毕业的女儿和刚上高中的儿子,多一个人吃口饭倒是不要紧,但其他七七八八的开销也足以压得他够呛,这个想法刚一提出来,被自己老婆好一阵数落。

男人的遗照和平时一样,板着个脸,满脸苦巴巴的表情。在苏思安的记忆中,从小自己看到的父亲就一直是这样的,平日里不苟言笑,也总爱皱着个眉头自己想事。

真的是,最后就不能留下一张温柔点的照片吗?

最后到了家属讲话的环节,女儿走了上去,想了半天,最后说的是自己父亲平时工作多么的辛苦,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养大。小女孩心理脆弱,说着说着就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孩子婶婶走了上去,安慰着把这个苦命的孩子给带了下来。

随后孩子伯伯又走了上去,说起了自己两兄弟多年来的经历,女孩像是又认识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父亲一般。

苏臣说话时也是哽咽着,但还是坚持地把故事说完:“苏沐这家伙,从小就是我们村里最皮的一个,每次在外面调皮捣蛋惹了事准是他。

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祖上冒青烟了,居然还考上了个大学,当时背着个书包和村里人说,我要去大城市里闯荡了!最后大学刚毕业就满脸笑嘻嘻地讨了个漂亮媳妇回来,还笑着说自己迟早有一天能出息,要在城里买套大房子。”

“我还记得当时他们夫妻俩租了个小房子,努力工作挣钱,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但那小子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谁能想到没过多久我那苦命的弟妹就去了,留下我弟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笑过了,每天板着个脸,加班熬夜,劝也劝不住,最后正如各位所见,落得个这么个下场。”

“行啦!别说了,没看见孩子正哭着吗?”一旁的嫂嫂打断了自己男人的话,继续安抚着哭泣的女孩。

“就是,就不能说一些好话吗?”一个身着卫衣牛仔裤,头戴鸭舌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发出了哭笑不得的声音。

在座的没人认识这个女孩,女孩来参加葬礼的时候只说自己是苏沐在城里的朋友,并且随了二十张红色的份子钱,大家也就没多说什么。

看着在一旁哭泣不止的苏思安,女孩似乎是想上前安慰,但踌躇了很久,可能也是没想好能说什么,最后还是把手塞回了卫衣口袋,叹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

女孩路过灵堂,苏沐的尸体正躺在棺材中,棺材并未盖上,而是露出了男人的面庞以供亲朋好友前来悼念,四周放满了哀悼死者的鲜花,男人就这样躺在花团中,一脸的安详与宁静。

此时周围的人都在院子里追忆死者,四周的声音环杂吵闹,倒是灵堂处空无一人,只有死寂般的宁静。

女孩走到棺材旁,看着躺在里面的男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具曾经陪伴了自己四十一年的身体正躺在棺材内,而自己则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一旁看着,不由得让她怀疑周围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自己”真的就这么死去了吗?

看着棺材里那具熟悉的不能在熟的面庞,女孩不禁伸出了手,洁白娇嫩的手掌抚摸上男人那张被岁月打磨得不成样子的老脸,手心传来的粗糙感让女孩心中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如同行走在悬崖之上的钢丝一般,害怕坠入与棺材中男人一样的死亡,害怕仅剩的一切也将随之远去,吓得他赶紧将手抽回。

“再过不久就要送进火葬场了吧......”女孩静静地想着,不安着,恐惧着,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何种滋味,唯有静默。

逝者已然远去,但生者依旧在追寻着逝者的脚步前行。

“那个...”

苏思安刚刚走回灵堂,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深情地抚摸着自己父亲的脸庞,场面突然尴尬了起来。

“抱...抱歉。”

女孩缩回了手,一脸歉意地面对着苏思安,眼下这种状况的确不好解释。

“您是...苏清月小姐对吧?”苏思安回忆起了女孩写在来访人员名册上面的名字,因为女孩给的份子钱格外得多,所以令她印象深刻。

“请问...您和我父亲?”

“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哦...”苏思安回应了一句,她尴尬地别过脸去,完全不是一幅相信的样子,双方又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也是,自己刚才那副样子说是普通朋友估计也没人信。

“您...和我父亲很熟吗?”最终还是苏思安打破了僵局。

“熟,相当的熟,没人比我更懂苏沐。”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苏清月没敢这么说出来,而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故人...友人?”

“那...请问在你眼里,我父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女儿发现,似乎直到父亲去世,自己都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父亲,自己老爹除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面外似乎还有着许多自己多不知道的样貌。眼前的这个小姐随的份子钱是最多的,她是自己父亲的好朋友吗?在自己印象以外,父亲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呀...”

苏清月表情十分轻松,像是在回忆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般。

“他...在朋友面前也和你平时知道的一样,板着个脸,平时死气沉沉的,同事叫他喝酒他也不会去,平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什么:“但除此以外,他也曾经是个小男孩,在田野里打闹,做村里的孩子王,上大学时学着弹吉他,还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搞了个乐团,当年追你妈时甚至在人家宿舍楼下扯着嗓子大喊“安柳依,老子喜欢你”,最后被宿管阿姨拿着扫把追着抽。”

“同时他还总是对你板着个脸,平时你回来晚了就不给你好脸色看,有事没事还喜欢检查你房间,看你有没有被哪个小屁孩追。给你的零花钱向来都抠得很,你成绩考砸了甚至会打你手心,也从来不让你在朋友家留宿。”

“......”苏清月突然顿住,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把鸭舌帽檐压低,没敢直视苏思安。

“这样的人...你觉得他是个好父亲吗?”她问道,言语中仿佛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

面对女孩突然地发问,苏思安愣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挤出了一个明媚的微笑。

“当然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这样吗。”苏清月表情有些释然,然后朝女孩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那个...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我想多听一些关于他的事!”

苏清月的脚步停下了,她脱下了鸭舌帽,任由长发随意地散开,回头朝女孩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一定会的,我保证。”

女孩这才看清苏清月小姐的样子,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看上去年龄大致与自己相仿,漂亮的脸蛋精致得像洋娃娃一般,眼角还点缀着一颗泪痣,让整个人看上去多了一种娇柔想让人保护的欲望。

苏思安确信,自己从未在自己老爹身边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小姐姐,但苏清月温柔的笑容,却让女孩感觉似曾相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她吗?她感觉眼前的小姐姐笑起来和自己的老爹有点像,但自己的印象里,总是板着个脸的老爹从未对自己笑过,是自己思念父亲过度了吗?

当女孩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清月小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她总觉得如同苏清月说的那样,自己和她一定还能再见的。

“唉~”坐上了回城市大巴的苏沐叹了口气,自己终究是没有勇气和女儿相认,你突然跑到人家面前,说你四十多岁的死鬼老爹变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姑娘回来了,谁信啊!

苏沐自己也不信的好吧!自己正好好地工作着呢,就打了个盹,再醒来突然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出租屋里,自己还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太操蛋了吧!

等自己回到单位,发现自己再岗位上猝死了?而且自己的葬礼都要在老家摆好了,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出殡?

老苏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吃上自己的席。

但苏沐依稀地记得,自己在打盹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

梦里,自己想是被什么人叫醒了,对方说自己上辈子拯救过宇宙,现在来完成他之前的愿望,在死后送他转生到异世界,开启无双的后宫生活。

自己曾经许过这种愿望吗?似乎是许过的,在自己还是男孩时,在十八岁生日上许下过各种荒唐的愿望,那个时候的自己,对未来充满着展望,感觉一切梦想都有可能实现。

“那个...我能说句话吗?”

见无人应答,苏沐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当年那就是一个荒唐的愿望,现在我家里还有一个丫头,今年才十七,正在上高二,学习成绩也一般般,平时在家里又不会做饭,甚至洗个衣服都不会把深色和浅色的分开洗,这么大的人了房间还总是乱糟糟的,几天不打理就乱的和狗窝一样,而且胆特别小,晚上打个雷都怕的不敢睡觉,就这么扔下她,我是在放心不下。”

“十七岁了还没个姑娘家家的样子,虽然长得和我老婆一样漂亮,当从小被我骄纵惯了,这样的傻丫头以后要是嫁不出去,将来还得靠我养活。”

“还有啊,她虽然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但是是一个特别怕寂寞的孩子,我要是再不回去,她可能会哭的...”

周围依旧没有应答。

难道是自己的愿望还不够诚恳吗?还是说自己打心底并不希望回到过去的生活?

苏沐不清楚,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真实愿望,他开始恐惧,害怕自己其实厌恶着女儿。

他很清楚,是女儿的降生带走了自己妻子的生命,那个小小的生命挡在他与爱人之间,苏沐曾经无数次眺望脚下的高楼,可每当想要迈出那一步,女儿都会成为挡在生与死之间的阻碍。

苏思安是一个累赘,将作为父亲的他压扁,让他变成另一幅模样,而如今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但是...为什么呢?

在这个荒诞的梦境中,自己回想起最多的并非妻子的面庞,而是挡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女儿。

最终,苏沐深呼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近乎哀求。

“实在不行的话,我把愿望改改?当年那个愿望就是小孩子随便许的,算不得数。男孩子嘛,年轻时总是有各种胡思乱想的想法,今天想着去异世界开后宫,明天还想着变成超人拯救世界呢。”

“但...我现在是个父亲了。”

“我只希望我家丫头能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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