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来洗洗吗？”
“嗯……”娅瑟的尾巴探进水面，这座潭中的水有着比人类体温稍高的温度，若是放在现实世界之中，这就是一汪地热温泉。
“温泉啊，温泉，我爱温泉，”李燊冬一边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哼着歌一边说，“我的故乡在离壤，在明一的极东之地——比东烙印大陆还要东——那里有一座死火山，整个岛都是那座火山最后一次喷出的岩浆形成的，时至如今，岩浆还在那座山的腹中翻动，离壤的各各处遍地温泉，气候也一年四季如春，满树的樱花就像从未凋谢过一般。”
“所以？”坐在李燊冬旁边的娅瑟再次试探性的将脚伸了进去，她被鳞片覆盖的身体末端皮糙肉厚，几乎感受不到温泉的温度。
“然后离壤人就会把鸡蛋放在温泉里一夜，在低温的温泉中慢慢煮熟，早上拆开的时候蛋黄甚至还是未凝固的状态，倒进碗里，放上酱油就可以直接吃，那个味道，你有机会去明一的话一定要试试。”
娅瑟的脚踏进了水里，面无表情的看着李燊冬，水面上白色的湿气氤氲，她全身都浸在了水中，白色的长发向后梳去，露出了饱满而白皙的额头，看起来倒有几分像熟鸡蛋凝固的蛋清。
“这是你的记忆吗？还是哪一代李燊冬锻造出来，继承予你的记忆。”
“忘咯，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记忆是我这个李燊冬的，还是上一个李燊冬的，或者是上上上一个李燊冬的……”李燊冬的头枕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说。
娅瑟摇了摇头，弯腰掬起一捧水，向自己小腿上撒去，漫长的步行让她的双脚有些酸痛，反而是这温泉的水让她久违的产生了放松的感觉，她嗯了一声，开口说道：
“斯托利亚也有一座名叫柏尔古希拉的活火山，据我所知，那是精灵和萨尔丁的神代战争制造出来的奇观，巨兽的口中喷吐出熔化的岩石和致命的金属黑烟，山下曾有着人类的国度，那些城市的古迹也已经覆盖在了浓重的火山灰下，周围的数千千米也化作了沙漠，水源要么被蒸发，要么被灰尘污染，已经不可能有人在那里生存了。”
“哎呀，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次和我闲聊呢，”李燊冬侧过头来，惊喜的看着娅瑟说，“继续继续，你去过那地方吗，感觉你还挺了解的？”
“没有，只是在书上看过，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那些在血脉中零零散散的记忆中的样子了，探索未知的事情，本来就是我们萨尔丁的本能……而且，在萨尔丁和精灵离开之后，人类真的探索出了完全不同的知识。”
“继续来说说萨尔丁吧，我最久远的记忆也只是在明一还并非帝国的时候……萨尔丁，明一人称的龙，可是更久更久之前的事情，说起来，我以为我见过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但是我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一只活着的萨尔丁，”李燊冬收起了惊喜的表情，半合着眼睛用她一贯的懒散语调说，“比如，所有的萨尔丁都和你一样吗？”
“请不要用只来称呼我们，再次提醒，”娅瑟目不转睛的看着李燊冬说，“关于萨尔丁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你一部分，因为萨尔丁的记忆只有一小部分会跟着血脉传承下来，比如语言，文字，这些本该后天学习的东西，深深的烙入了萨尔丁的血里，成为了本能……人类历法的两个月前，我才刚刚从蛋中孵化，我唯一见过的依稀存有意志的同族便是已经深受血脉原罪折磨，却无法死亡得到解脱的莱汀姐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的纪元已经结束了很久很久，如今依然存在的萨尔丁早就退化为了亚龙种的野兽，再也不负萨尔丁的骄傲和学识……”
“飞龙和土龙吗？它们是真凶，也是真的聪明，驯化它们可不容易，明一倒是有不少地方拿它们做家畜或者载具。”李燊冬用指甲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她的身上有着刺青，像是明一的文字，但是娅瑟看不懂。
娅瑟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些苍凉，却又不可置否，也无可辩驳的点了点头。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们萨尔丁是有很明确的阶级划分的？”
“是，”娅瑟看着自己手上的鳞片，“萨尔丁通过切断自己身上的部分，借用龙语秘法将其转化为龙蛋，在漫长的时光之中孵化，失去的部分对原主来说越过重要，诞生出来的新萨尔丁也有着更接近原主的力量和样貌，烛龙诞生出了九位古龙，伟大的古龙们再次分裂自己，诞下的妹妹们便被称作巨龙，古龙们都有两颗心脏，九位古龙不约而同的将其中一颗心脏摘出化作繁衍后代的龙蛋，而培育出的那一只巨龙便被称为王族，王族天生便掌握着被称为‘龙域’的特殊龙语秘法……比如莱汀姐姐是一位王族，她的龙域便是如今的凛冬山和蒙特卡洛，古称依莱塔尼亚。”
“等会儿，你一直叫那个莱汀姐姐，难不成你们萨尔丁……”
“如你所闻，按照人类的定义，萨尔丁只有雌性，并不需要雄性和雌性的结合才能诞生子嗣，年长的巨龙后缀为姐姐，年幼的巨龙后缀为妹妹……而同辈的萨尔丁之间，则是直呼其名，从人类的辈份来说，莱汀姐姐是我的‘母亲’的同辈，因此我也称其为姐姐。”
“感觉会很容易搞混呢……我们人类为了区分，可是传造出了很多称呼，叔叔阿姨啊，伯父伯母之类的。”李燊冬摸了摸自己和温泉蛋一样的额头。
“大概吧，”娅瑟把笔记本之类的杂物收进行囊，扶着地面站起身来，目光看向了温泉对面向下方无底深渊的瀑布，“你还要泡多久？”
“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咯，而且我已经多少年没有享受过泡温泉的感觉了，嗯……自从我死后，你知道变成一个被困在刀里的死魂灵是什么感觉吗？我没法摸到东西，闻到味道，但是我的视觉依然有用，当我看到小野在吃东西的时候，我只能看着，凭借着记忆想象那些东西的气味和口感，但是却不得不接受我只能看着，无法品尝的事实……你看，是不是很折磨？”李燊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
“听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
娅瑟说完，蹲了下来，悄悄的伸过手去触碰了一下李燊冬裸露在外的肩膀，然后闪电一样缩了回来。
“干嘛？”
“就是摸摸。”
“想摸你就直说嘛，我现在是实体，不过也只是局限在梦里的实体。”李燊冬被娅瑟面无表情的犯蠢逗笑了，呵呵呵的笑着说。
“……你想留在这里吗？”娅瑟再次站起身来，微微昂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半个身体都没在温泉里的李燊冬。
“哈？”李燊冬没有动，反而发出了一声讥讽，她伸出右手，捧起一团水，感受着那些水从指缝里流过去的感觉，“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为了满足自己触碰这个世界，自此沉沦在这座梦境世界之中的人吧？”
“依我对人类的理解，我确实可以试探性的给出这个结论。”娅瑟想起了赫卡忒，贵为泪之国王女的她，也和丽诺尔做出了约定，但是却一度背叛，绝望的丽诺尔险些死在法明戴尔的王庭喷泉之中，虽然后面稍有曲折，赫卡忒最终也向丽诺尔道歉并忏悔，但是娅瑟到现在都还铭记着丽诺尔听到赫卡忒拒绝时的绝望和愤恨。
“啧。”
李燊冬刷的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随便的将自己的头发拧干，快速的扎成了马尾，她身上的肌肉线条清晰的展现了出来，和阿雪全身壮硕且膨胀的肌肉不一样，她的身材有些干瘪，但是每一块肌肉都展现出了自己的模样。娅瑟和李燊冬同行了这么久，她一直穿着那件宽松的和服和羽织，这和她实际上的身材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李燊冬一步跨上了岸上，就站在娅瑟身边，她瞥了一眼娅瑟，迅速的穿好自己那身一尘不染的素白和服：
“小萨尔丁，我什么都不欠你，也没对你许下过诺言，拯救你那些被困在梦里的朋友……我之所以和你同行，在一开始我就说过，我的傻徒弟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蚀刻，将整个森特里奇的人拉入自己的噩梦之中，有些人甚至前往了边缘的失落域，这是身为师傅的，我的责任，单凭这一点，我就有必须找到小野，解除【午夜雾梦】的必要。”
她将刀鞘和烟斗塞进腰带，用力的扎紧后继续道：
“我身负的数百个界明匠人的记忆已经让我经历了数百个人生的轮回，见到了那些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景，去过了那些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听过那些已经遗失的语言写成的歌谣，那些欢欣和感触我已铭记，但是在那其中也同样有着不可计数的痛苦和悲伤，对我个人而言，我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惨痛过往，也没有除却锻刀之外的夙愿。”
“我想正是因此，我才和没有人类感情的你一样来到这无梦狭间——我并非没有感情，我只是不让它们将我束缚在某一段人生之中，我并不对我死去的事情感到悲伤，也不会对我能在这梦中重新获得触碰一切的机会而感到欣喜，一切都顺从自然，我只会坦然的接受这一切的结果，然后安于现状。”
“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李燊冬的语气和表情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但是她身上的气场，却是比娅瑟见过的任何人——哪怕是凛冬狼卫大骑士，甚至赫克托都要厚重，能够和她比肩的，恐怕只有那时从卡加洛斯要塞的泥潭之中再度复苏的“银狼”卡加洛斯，这位霜狼獠牙大骑士技艺的创始人。
“那么，节约时间。”
娅瑟说着踏入了水中，向对面的坠落瀑布走去，但是李燊冬并没有跟着她，她的左手一直压在剑鞘上，目光快速的扫视了周围的环境。
“李燊冬？”
“嗯……确实是这里，”李燊冬看向站在瀑布边缘的娅瑟，摇了摇头，“你要自己一个人去下面的迷失域了，我们在这里分别。”
“可是我们找遍了无梦狭间，二阶堂野并不在任何一个梦境世界里……仅剩迷失域我们没有去过了。”
“你的另一个朋友，那个叫丽诺尔的，一定在迷失域，但是小野，”李燊冬轻笑了一下，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她还在这里，我敢肯定，放心啦，迷失域还是无梦狭间的一部分，我觉得哪怕没有我，你也能轻松找到你要找的人的。”
娅瑟看了看下面深不见底的深渊，水流向下奔流而去，刚准备回头问李燊冬什么，却听得耳边一连串的水花溅射声向她逼近，李燊冬压着刀鞘，居然踩在水面上，在瞬间之内奔向了娅瑟，随后轻轻一推。在娅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便随着水流向下坠去，手里攥着李燊冬在梦里打造出来的那把刀，而李燊冬洋洋得意的向她挥了挥手。
“用这把刀把你的朋友带出来！祝你迷失域旅途愉快！我们梦境之外再见！”
娅瑟的身体被落下的水流包裹，在漆黑的深渊之中已经无法看见，李燊冬伸了个懒腰，迈着轻快的步伐跳出了温泉潭中，她直直的来到了一团杂草处，用手拨开杂草，发出了哦的一声。
“原来如此，小野，就像你说的，你把这个世界都当成了你的梦。”
她拍了拍隐藏在杂草里的石碑，上面用明一语写着：南陵道，云溪村。
李燊冬知道这里的路，顺着这块石碑一直向前走不远处，便是一处不大的村子，而穿过村子和一片树林，再顺着羊肠小道爬上山丘，那里有一间小小的木棚，那里正是许多年前，李燊冬亲手搭建而成的。她在那里避世，重新打造只属于自己的界明刀；她也同样死在了那里，在全神贯注中，把自己的灵魂一锤一锤的敲进了刀中，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倒下，变成枯骨，最后归于泥土。
她也同样在那里，遇到了二阶堂野，下方的云溪村，便是二阶堂野的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