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阿雪眼睁睁的看着尾焰从枪膛之中迸发，在那一瞬间，一切可行的方案从她脑子里飞速的闪过。在身体周围用心火形成一道防御？不行，现在自己的心火实在是太过微弱。侧身偏头躲开？不行，自己的招式还没收回来，肌肉还不听使唤，做不出如此迅速而精密的躲避动作。
重心下沉的阿雪摒住了呼吸，原本积累在丹田上的力道瞬间散去，她放弃了低重心的出拳，用力直起了身体的同时再次用双臂护住面门，那发出膛的黄铜钝头子弹正正的击中了她的右手小臂，放弃低重心的她被那来势汹汹的力量向后吹飞了出去。
除去心火之外，淬体武者锻炼出来的坚实肌肉和强硬骨骼在内劲无法流转之时也同样的傲人，那发黄铜子弹在阿雪的小臂上绽出一朵血花，撞在了肌肉之下的臂骨上并未贯穿，也没有造成爆裂破创。那些巨大的力道顺着微微有些裂缝的臂骨传达到了阿雪的全身，那一瞬间手臂上的酸麻感甚至盖过了疼痛。
必须要调整重心……该死，身体不听使唤。
“继续防御吧。”
就在阿雪仍然在不受控制的向后飞去时，克林特的脚微微的移动了起来，他的步态轻盈，速度极缓，就像是闲暇午后的漫步一样。但是只有阿雪知道他的速度有多快，那可是在须臾之间，自己甚至还没有落地，而他已经来到了阿雪的身侧，一把无柄的黑色刀刃正握着出现在他满是老茧的左手上向着自己钉来。
但是，心火爆燃。
手臂之上的疼痛反过来盖过了麻痹感，回荡在血管里的气力被痛觉再度激活，也让阿雪的脑子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如今这种无法借力的情况，她无法使用任何的拳脚架势来格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和克林特之间引爆那已经因为压倒性的实力差距而摇摇欲坠的心火，这是必要的牺牲，只要自己还活着，这场决斗就还没有结束。
轰——
克林特飞速的转身背对心火的爆燃，闲庭信步的向后退去，爆炸只是吹起了他的大衣，并未伤他分毫。而心火的爆燃产生力量将没有重心的阿雪向另一个方向推开，她喉头一甜，身体撞塌了街道旁建筑的石柱，土屑和碎砖四处飞溅。但克林特并没有就此停下，那把沉重的转轮铳械直对着掀起的烟尘，他按住扳机，另一只手飞快地波动击锤，五发黄铜色的子弹几乎是在同一刻飞出形成了一面弹幕。子弹在扬尘之中卷动漩涡，只听得烟尘之内响起一连串血花迸发声与吃痛的闷吼。
“可惜，‘炽色交换’子弹用完了，否则我能做得更快一些，”那把如同铁块一样的左轮在克林特的手中轻松的转了一圈，弹巢从左侧弹开，微微的青烟从里面升起，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火，拉开大衣，从子弹袋里抓出了六发新的子弹，咬着雪茄一颗一颗的向里填去，“不过人还是最好不要依靠身外之物，就算是别人善意的帮助，也是一种不应得的奢侈。”
烟尘散去，阿雪呻吟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赤红色的热血顺着她的裤腿和手指向下流淌着，而她的两个手肘，两个膝盖之上各嵌了一发黄铜弹头，她嘴唇微张喘着粗气，因为第五发子弹被她的臼齿死死咬住，按理来说，这一发子弹应该贯穿她的口腔，打断她的脊髓。不过接下这颗子弹也并不让阿雪好受，残留的惯性让她的后脑撞在了后面的墙上，在她的头发之下的头皮上撞出了一大块血块。
“真厉害。”克林特一边一颗一颗的装弹一边揶揄道。
阿雪啐了一口嘴里含着的血，她已经分不清那是口腔里的，还是从破裂的内脏涌出来的。那颗被牙咬住的子弹也随着血沫吐出。
“……为什么停下了。”阿雪的嘴角流着血说。
“那个斯托利亚词怎么说来着，让我想想，强迫症，对，我有强迫症，”克林特装好了第三颗黄铜子弹，“认识一下，这把老家伙的名字是‘惜字如金’，她的弹巢最多只能容纳六发子弹……在每次清空之后，我要求自己必须要一颗一颗的装填，在此期间我不会出手，这是我的休息时间，也是她的，不如你也趁此机会休息一下，思考一下接下来你还要怎么挣扎，我还挺喜欢打猎的，不会挣扎的猎物，嗯，不太好玩，如果你想从我手上离开的话，我还是需要你亲口说——‘我做不到。’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去找那个拿着神迹的女孩。”
阿雪喘着粗气，她距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已经几乎完全流出的恐惧感让她对未知的死亡开始了害怕。她不是无法死去的丽诺尔，一直以来，她其实不太明白丽诺尔为什么一直拒绝着自己无法死亡的“天赋”，在这一点上，她无法和丽诺尔共情。
归根结底，自己还是个得不到家族承认，没什么责任感，也不知道自己该走上的道路的普通人，只是一个略懂一些拳脚，明一帝国随处可见的开脉境淬体武者罢了。正如克林特说的，自己只是个没有决心的半吊子。
如今在克林特着如山一样压将下来的实力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灼骨炼火】和开门八荒拳再次被完完全全的否定了，正如那时候面对唐霁时无力的自己。
可是没来由的，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她又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困在了一场雷雨，一架马车之中。弹壳和弹巢磨擦的金属声就像是自己死亡的发条倒计时，突然之间，阿雪居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原因了，为什么要听着娅瑟的话，流着血，受着伤，打着一场完全没有任何得胜的可能性的战斗。
只有自己，一个人。
克林特将第五颗黄铜子弹装进了弹巢里，她看着若有所思的阿雪，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想好了吗，是要一贯如此的夹着尾巴逃跑，还是义无反顾的死在惜字如金之下？”
“你的战斗方式不像个德洛斯人。”阿雪舔了舔嘴角的血，喘着粗气说。
“不太像，是的，”克林特弹了弹烟灰，“如果你对斯托利亚有些了解的话，大概知道大骑士技艺这种东西吧？”
“……知道。”
“那就是了，我是持有技艺的德洛斯人，”克林特装好了第六发子弹，“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技艺存在，但是从我很小的时候我便有着这份天赋，我确确实实的清楚我是持有技艺之人，就像是我曾经猎杀过的斯托利亚大骑士们。”
“什么技艺，用铳械的技艺吗？这他妈算什么鬼技艺。”
“让你知道也无所谓，兴许之后也有跟我有着一样天赋的人能够继承也说不定，不过名字没有斯托利亚大骑士们那么花哨，”克林特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投掷’，这就是我的技艺。”
阿雪瞬间抬起了头，她突然便明白了克林特战斗的逻辑，自始至终，他都在保持着和近身搏斗的自己相对安全的距离，只要能够维持这个距离，他便可以轻易的通过铳械和飞刀对自己进行压制，而阿雪只能像只没有章法的野兽一样，被猎人一边挑衅一边用长柄戳刺，直到筋疲力尽。
“从我大概十岁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自己对投掷有着本能一样的反应，”克林特抽着雪茄说，“在我手中的东西，我仿佛能够看到在我扔出它们数秒之后它们应在的位置，就像这样。”
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柱破碎飞溅出来的碎石，看似随意的甩手向身后扔去，那颗碎石砰地一下打在了民居的屋顶上，顺着倾斜的瓦片落入了挂在屋檐旁的铁皮泄水管中，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撞声，碎石从管道的下方飞出，顺着石板路滑行的途中又撞到了另一块稍大一些的石块微微旋转着飞了起来，落在克林特的脚下停住，和最开始被捡起来时分毫不差，甚至连棱角的角度都没有任何区别。
而在这期间，克林特没有任何的视野，也没有经过任何的计算和精心准备，一切只是他只是随手扔了一块碎石，而他正巧知道这块从他手中丢出的石头会落在哪里，又会以怎样的状态停止。
“这就像是我与生俱来的直觉，而当我拿起铳械的时候，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从枪膛射出的这颗子弹要前往何处，哪怕这把铳械没有锻造枪管，也没有雕刻膛线，”克林特将重新装满子弹的弹巢推入惜字如金，他看着这把老旧的铳械，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留恋和一闪而过的一丝愧疚，“他看到了我的才能，给我吃的东西，给我安身的地方，他教会了我开枪，帮助我把这份天赋训练成技艺，在我离开机械工坊前往前线时，他将亲手打造的惜字如金送给了我……”
“算了，这种零碎的往事没有必要向你提。”
克林特收起了那一刻柔软的眼神，他慢慢的抬头看向背靠着石柱的阿雪，漆黑的枪口再度指向了她，但在枪口抬起之前，阿雪已经来到了他的正面，勾拳直取他拿着惜字如金的右臂，虽然她身上的心火熹微，关节也被打伤，但是阿雪洞察到了克林特露出了软弱的瞬间——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能够在克林特再次拉开距离之前将他拖入近身战，甚至还能让克林特无法展开下一轮攻势的机会！
“喝啊！”
“还不够！”
阿雪显然低估了克林特的警觉，那一刻他展现出来的软弱就像是猎人给野兽准备的陷阱。他从来没有放松警惕，一刻也没有，这位大骑士猎人一开始就预料到了阿雪的暴起，阿雪脸上略微得意的表情瞬间消散，因为她双眼的余光看到了克林特左手的指缝之中握住的数把黑色飞刀，就在她的拳头即将触碰到克林特之前，那些飞刀已经脱手而出，利刃的羽扇向阿雪浑身的要害刺去。再一次的，阿雪再度被死亡的恐惧淹没。
她放弃了自己的进攻，为数不多的心火铺上双臂，连忙从刚才攻向克林特右臂架势转变为了防守的姿态。利刃羽扇在带着心火的连拳之中四处飞散，阿雪立刻重新调整回了攻击的姿态，刚才被强行中断的勾拳再度向面前的克林特砸去。
但是克林特只是冷哼了一声，摇了摇头，阿雪方才打出的乱拳防御已经给足了他时间再度闪身拉开距离，在向后的倾斜姿势之中，两发钝头黄铜子弹从惜字如金的枪口一上一下旋转着飞出，再一次，两朵血花在阿雪的身上绽放。
“咳……”
弹丸袭来，她的微弱心火不能用来防御，从惜字如金中打出的子弹甚至能够轻易的穿透哪怕淬体武者的皮肤和肌肉。一发子弹从她肋骨的间隙打穿了她的肺叶，另一发子弹则贯穿了她的一侧小腹，风压形成的空腔震颤撕扯着她的内脏，红色的血雾从她的背后喷出，巨大的动能带着阿雪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你的内心存有疑虑！”克林特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怒意，仿佛是刚才阿雪的暴起将他惹恼了一般，“只知道防御的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只会无助被动的应对在你面前逐渐崩溃的现状，既然你想得到他人的认可，那便不许应对，而你梦寐以求的一切，只能由依靠你的渴求得到！纵使代价是牺牲习以为常的一切——”
“我在你的身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勇敢和热诚，只会防御和逃跑，拒绝攻击的你……连被我杀死都没有资格！就像那时候的调查者小子一样！”
克林特的话语有些颤音，他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焦急，他紧握着惜字如金的右手也有一些发抖，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水。但是他的言语如同雷声一样在倒在地上的阿雪耳边响起，她的手指动了动，好像是要抓住什么，只是她的手中空无一物。
她好像又回到了噩梦里那片通往蒙阴山庄的树林，亲眼看着南明汐被唐霁用残晦钉在地上，她一直在哭，在呼吸停止之前，她一直喊着阿雪的名字，求着阿雪做些什么救救她。
但是阿雪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并非是不想拯救南明汐，只是她太害怕了。
阿雪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那时候。当她捧着那版本灼骨炼火的残卷，决定修炼这套需要封闭一种感情作为代价，从而成为一位淬体武者时，她毅然决然的封印了自己的恐惧感作为唤起心火的燃料。
南明汐的惨死其实和她并无任何关系，但是一直以来她一直在因为那时候的恐惧而自责，她只是想从这份自责感之中逃出去，【灼骨炼火】封闭了她的恐惧，也成为了她抵挡那份自责的心中壁垒。
“如果你还在我身边的话，南明汐……”阿雪惨笑着，嘴唇微微蠕动，“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克林特深深的呼吸，他闭上了双眼，片刻之后再次睁开，在掠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阿雪时，他的目光之中尽显失望，随后，他向着不远处丽诺尔所在的旅店缓步走去。
只是没人发现，他的肮脏的牛仔裤腿已经被不知谁人的血迹洇湿了一片。
阿雪看着森特里奇的夜空，她已经分不清天上的黑影究竟是乌云，还是将死之时意识模糊的死亡阴影，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划过，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微弱，而天上的黑影也越来越近了。
“阿雪……”
只是在那片迫近的阴影之中，她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而那气息的主人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对她大声的呼唤，她的身形和阴影一起变得越来越近，声音也从渺然变得清晰。
“阿雪。”
“阿雪……”
“你舍弃恐惧该去保护的人，已经不再是我了。”那道剪影说。
“南明汐……？”
阿雪看到了那人的剪影，她浑身都湿透了，手里好像还拿着一把折断的剑柄，湿漉漉的白金色头发紧贴着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但是她的目光坚毅的看向了别出，她身上的诅咒让她抗拒了死亡，在那接近零度的冰冷湖底重复着痛苦的溺死而又复生的过程，硬生生的游了上来对抗自己的宿命。哪怕她最后放弃了复归常人的机会，她也被复仇之火驱动继续着这场堪称残忍的旅程。
“阿雪，”她说，“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
阿雪轻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啊，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