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特。”
“尤利乌斯。”
“你赢了。”
【佩伯军士的伤心俱乐部乐队】投影而出的战场记忆伴随着来自德洛斯的黑雪的融化从四面八方开始变得透明逐渐消散，连同那些坦克的残骸与德洛斯或斯托利亚人的身影。蚀刻场收敛到佩伯军士的身前，只在他的脚下留下了非常小的一块。
佩伯军士向后退了几步，靠着一块凸起的岩石慢慢坐下。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那座小丘顶，只是原本的帐篷与篝火都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翻起的泥土和碎裂的石块组成的坑洞，那是经历了战场上的德洛斯人轰炸而形成的。佩伯军士的鼻翼一张一合，他慢慢的抬起头，用无光而老迈的眼睛看着依旧飘扬的德洛斯战旗。
在他的胸口，那一团此前缓缓转动的黑色日轮已经停了下来，因为日轮的中央出现了一个贯通他身体的空洞。但那些从日轮之中伸出的的黑色咒文已经从前胸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深陷在他的皮肤之中，被波及的身体部位展现出了令人不安的青灰色。
“你是不是要死了？可不是我动的手。”
克林特将惜字如金转了一下，这把铁块一样的左轮铳械并非和平常一样是古旧的银色，在克林特的手中，它通体泛着太阳光般耀眼夺目又流光四溢的金色，仿佛覆盖了一层融化的黄金，微红的火焰在铳的每个缝隙上跳动，仿佛火焰，又像是金属在高温之中升华之后的蒸汽，而那金色也同样染上了克林特的右手。在克林特用力的握了一下握把之后，惜字如金身上的流光瞬间熄灭，枪身恢复成了普普通通的银色。
六颗已经烧熔变形的子弹壳掉了下来，克林特将惜字如金插回了腰间的枪套。只是他焦痕满身，那顶牛仔帽的帽檐也破了一个缺口，裤腿和身上也布满了新鲜的疤痕和刀伤。他面无表情，从地上的一处弹坑里提出那瓶威士忌，慢慢的走向了佩伯军士，在他的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拔出塞子痛饮了一口。
“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老了。”佩伯军士歪着头，艰难的蠕动了一下喉咙，他胸口日轮的破洞并没有喷出血液。
“我也是，”克林特长舒了一口气，“要是再年轻十岁，我应该还会再快些。”
“我没有想过一个德洛斯人能够单枪匹马地杀死一位力天使，我靠着【佩伯军士的伤心俱乐部乐队】在凛冬山区轻而易举的猎杀了十几个蚀刻赐福者，直到我遇到了你……你的【黄金热诚】，那是超越了蚀刻的东西。”
“唔，”克林特摸了摸自己被高温烫掉的胡须，然后点了点头，“正如你答应我的，该告诉我答案了，你自称神明的半影，而这份半影也赋予了你足够蔑视任何蚀刻赐福者的力量，那究竟是什么？那位神明又是谁？”
“把这当作一个警告吧，我是一个‘漂泊半影’，这是来自，咳……来自一位即将行走于世间的神明的……馈赠。”
“米凯尔？”克林特灌了一口酒，再次皱了一下眉头。
“不一样，”佩伯军士再次咳嗽了几声，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克林特的肩膀上，“她是一位蚀刻赐福者，但她自称为一位行走在世间的神明，她在我跨过边境的时候来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传达了她的神谕：我将成为她的信使……让她回归支柱的神座。”
“呵，”克林特把酒瓶放在了地上，琥珀色的酒液还剩浅浅的一个底，“你就这么信了？你可是德洛斯的忠犬，米凯尔的信徒，就这么轻易的听了一个自称神明的姑娘的鬼话。”
“我不会背叛米凯尔，永远不会。”
佩伯军士突然高声地说，因为语气的变化，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涌出，而那些黑色的咒文最终已经蔓延至了全身，从胸口的破洞开始，他的肉体逐渐开始变成黑色的灰烬碎片，不受控制的向正上方飘去。
“你该见见她的模样，斯托利亚人的奇迹在她面前是小孩子的玩物，我们必须遵守的框架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她只是站在那里，我就已经知道她所言非虚，久远的神话时代即将再度归来，我们熟知的世界即将荡然无存……在她的帮助下，我仿佛见到了米凯尔的模样。”
克林特没有说话，他看着佩伯军士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心中重构了米凯尔的雄姿。
“在祂光耀的天国之中，灿烂的羽翼将祂包裹，每一片羽翼，都是德洛斯忠诚，英勇，无畏的战士灵魂，祂是正义定义的抽象化身，是高层世界的天国之主。随后，祂开口了，祂让我成为那个少女的信使，成为那个少女的半影，祂说，她是一位未曾降生的支柱，是自己的姐妹。”
佩伯军士的喉头再次蠕动了一下，向上飘去的黑色灰烬也更加密集了，他继续说：
“在那些羽翼之中，我无法看到战友们的身影，我问向米凯尔：他们为何不在。米凯尔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们的死亡并不光荣，也不荣耀，因此他们并没有来到祂的身边，哪怕是被蚀刻仪式的终局也无法左右，但仍有一丝让他们重获荣光的机会——让一位支柱回归星界之上，乃是踏在无上光荣的正义之路，我的罪孽，我们的罪孽将被赎清，跨越蚀刻仪式的漫漫长路，我将和他们一起前往天国。”
“然后你就成为了她的信使，所谓的‘漂泊半影’，”克林特的目光变得阴沉，“那么你来森特里奇到底做什么？”
“你问的问题够多了，克林特，”将死的佩伯军士冷笑一声说，“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克林特并没有生气，他再次拔开塞子，将酒瓶放到了佩伯军士的手中：
“问吧。”
“那个姑娘，有着一双德洛斯自然诞生者的眼睛，”佩伯军士颤颤巍巍的将酒瓶拿了起来，喝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威士忌的余味让他的五官挤成了一团，“告诉我，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那个……德洛斯的孩子？”
克林特抿了抿嘴唇，他刚走到旅店的门外，却突然察觉到两道危险的气息，一道来自远方的镇子边缘，另一道则来自自己的身后。他的耳朵动了动，大衣的下摆随着转身在空中拉出一道锋利的弧线，本来在腰间的惜字如金也顺势拔出，扳机接连扣下，两发子弹瞬间出膛。
一发子弹擦过她的脸颊，第三发子弹则正中她的胸膛，血花炸开。
惜字如金用的是特殊的.500口径的子弹，是这把枪的创造者唯一一把并非.357口径的铳械，光是普通开火就能击穿大骑士盔甲的薄弱之处。
“呃！”
中弹之人发出了一声呻吟，身形连连向后退去，但她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倒下。她身上的肌肉微微用力，两颗弹头从她的身体之内被挤出，接连落在了地上。
克林特投来了一个略微赞赏的眼神，他再次举起了铳械，向着那个站起来的身影指去。
“我以为你这油尽灯枯的半吊子已经完全放弃了，居然还有力气站起来。”
阿雪向前踏出一步，抬起了头，她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混着血的汗水全部濡湿，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身体也因为疲累和疼痛止不住的发抖。刚才克林特的两枪打穿了她的肌肉，停在了她的骨头上，从那种刺耳的疼痛感来看，命中之处的骨头恐怕已经开裂。
额头上的血流经了眼睛，她的视野一片赤红，蔓延的恐惧感还在她全身上下肆虐着，本就飘摇的心火变得更微弱了，原本还是一盏小小的烛光，现在便只剩丝毫的火星。
她再次站定，稳住身体，向前再次踏了一步，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站起来，因为还有事情值得自己去做，需要自己去做。现在，支撑着这副躯体的只有这些执念，无关自己的力量，也无关自己的伤势，她就是想站起来，就算是死在这里也好。
“你最好……不要让我接近你，否则……我会把你这老东西揍到死！”
阿雪咬着牙齿说，她另一只脚向前踏出，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纵然那些疼痛已经几乎让她昏死过去——向着克林特走去，心中的恐惧阴影爬上了那最后一点火星，她虽然怒视着克林特，但是克林特已经举起了惜字如金，弹巢里还剩四发子弹，凭借克林特的精准度，下一刻子弹可能就会贯穿自己的颅骨。
她向着克林特跑了起来。
“非常好！”克林特脸上泛出一丝笑意，“你或许还真的超过了我对你的想象，能做出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我他妈的不是半吊子！”阿雪吼道。
“那再来吧！”
克林特的话音被枪响而终结，弹头带着烈焰和破风声从枪膛飞出，阿雪知道自己躲不掉，她立刻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自己的上半身，想再次凭借自己身体的素质硬抗下这一击，她已经和克林特的距离不远了，只要自己吃下这一击不倒下，下一刻自己便能来到克林特身边。
砰！咚！
那发子弹并没有命中阿雪的身体，而是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正中了她的膝盖。随着一身清脆的碎裂声和腿部的酸麻，阿雪的身体瞬间向前扑倒，下巴重重的砸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大脑剧烈的晕眩，那份酸麻也变成了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思考的能力抹掉。
“呃啊啊啊啊！！”
阿雪倒在地上，额头上青筋暴起，呜咽悲鸣声中她的五官几乎扭在了一起。她猛地抬起头来，怒视着不远处的克林特，随着吃痛的剧烈呼吸和肺部的损伤，鲜血止不住的从她嘴里喷了出来。
“他妈的！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阿雪龇牙咧嘴的咆哮着。
“光会说是没用的，人人都有一张嘴，”克林特转了一下枪，他并没有往里填装新的子弹，正如他先前所说，这是属于他的守则和底线，他是不会在弹巢清空之前进行装弹的，“你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化了，但是我仍然无法看到你的觉悟，这一发没有贯穿你的颅骨，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放弃的机会。”
“……还有三颗，”阿雪一手撑着地面，怒视着克林特道，“还有三十米，我就能攻击到你，你的刀已经用完了……我刚才数过，我已经看穿了你闪避的步法，如果让我接近你……”
“那我期待你的表现，不过既然你没有选择逃命，那么，下一发子弹瞄准的是……”克林特用左手点了点眉心，“这里。”
阿雪的右臂和腰部猛地用力，她沉重的身体拔地而起，左右摇晃了一阵之后用右脚调整好了平衡，重新站了起来，她的右小腿已经因为膝盖和韧带的损伤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只是靠着一点肌肉的连结挂在了腿上，流出来的血已经洇出了她的裤腿，顺着脚踝流下。她单脚跳着，慢慢的靠近克林特，身后流下一行血点。
克林特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也从赞赏开始变得锋利而认真，惜字如金平举，扳机慢慢扣下，后方的撞针也极缓的向后移动。撞针落下，底火触发，黑色的火药颗粒在弹壳之内燃烧，枪膛之内一瞬之间抵达了千度高温，黄铜弹头带着嘶嘶的破风声飞出，经过一瞬间的精密计算，直直的飞向了阿雪的眉心。
开门八荒拳·寸破！
带着心火的缠绕，阿雪的寸拳打出，只不过，和平常的寸破不一样的是，这次她在发力的角度上并非向前，而是微微侧开。并不是因为腿伤无法躲避，而是她压根就没想躲，她所能做出的防御是——用自己的拳头将这颗弹头从侧翼打偏！
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惜字如金发射的子弹弹速极快，平常人的肉眼根本无法看清，且不说人类的反应速度和出拳速度能否高过子弹，那高速旋转的弹头在磨擦空气时也会微微的改变弹头的飞行姿态，要想用拳头侧翼击飞这枚弹头，阿雪能够依赖的只有直觉。
但是阿雪的右拳寸破已经带着拳风击了出去。
克林特这一轮的六发子弹，第一发并未命中，而是擦过了她的耳边，那时候她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几乎是瞬间，阿雪作出了判断。
那时候还有余力躲避的阿雪并未选择躲过，她要再次被击中，然后用自己身体承受的力道，再加上刚才听到的破风声推算出克林特子弹的飞行速度，从而用躲避以外的方法顶住克林特的投掷技艺，从而接近克林特。现在这个瞬间，就是检测自己直觉和构想的时候。
但是，倘若自己的直觉欺骗了自己，这一颗子弹将会直接贯穿自己的头颅。
“喝啊！”
随着拳尖传来的痛觉和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一颗小小的光点从阿雪的面前飞出，旋转着砸在了旁边建筑的外墙上，那发直冲头颅的子弹，被阿雪成功的打了出去，阿雪的心中一阵窃喜，她的直觉没有错，哪怕克林特再次装弹射击，她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进行防御，而只要把克林特拖入近身战……
若是自己刚才如果失误了的话，现在就已经葬身于此了。
在这个后怕的念头出现的瞬间，紧随而来的是身体的一阵冰冷。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脏，渗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中的恐惧感再度将她淹没，随着恐惧感的侵袭，心火的调动和身体的发力，她的口鼻之中喷出了出了一束血。
这份后怕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内心的恐惧在和无惧的心火的搏斗中最终占据了上风，黑色的潮水将心中最后那一点火星熄灭。
灼骨炼火，破功了。
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之中一片空白的阿雪轰隆一声跪在了地上，她的嘴角抽动着。碧落京的唐家小姐的淬体功法破功，代表了她彻底失去了淬体武者的资格。
克林特神情肃穆，他面色严正的看着阿雪。但是惜字如金这次没有将枪口指向她，而是举过了头顶，用力的握了一下枪械的握柄，并没有任何的蚀刻场展开，一团炽烈耀眼的光芒在惜字如金铳身上爆发，整把枪流光四溢。
枪膛里还有两颗子弹。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阿雪展现出自己的觉悟的一缕，于是克林特迫不及待的认真对待起了这场决斗，这一次，他起了杀心。
蚀刻赋格——
【黄金热诚】，奏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