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克咳嗽了几声，从甲板上站了起来。空气中的湿度很大，随着平克的每次呼吸，汹涌的咸味涌入他的肺中，雾气里的盐分刺激着他的鼻腔和肺泡，这让他想起了在德洛斯时仅有过一次的体验——溺水的感觉。受益于人类强大的适应力，在连续的几次咳嗽之后，他已经适应了这种不适的感觉，手撑着地面从甲板上爬了起来。
随着船尾的灯笼噗地一声熄灭，毫无疑问地，整艘商船已经完全穿越了雾垒。白色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之中，浓重的大雾阻挡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光明，被遮蔽的视野差到仅仅是将手臂伸直都已经无法看清自己指尖的样子。不止如此，这雾气同样隔绝了声音的传递，再也没有海浪和鼓动风帆的声音，就连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都像是来自九霄云外。
虽然烙印大陆上这种古怪的地点的记载并不少，但只有亲眼看见才会被其深深的震撼到。甲板上曾经干燥的东西被一瞬间打湿，几个人的衣服也浸透了，牢牢地贴在身上。被环境遮蔽的视觉和听觉足以造成潜意识里的孤立无援，海面的情况与方向根本无法辨别，而更难让人相信的是，在这篇雾区的中央居然有一座曾经辉煌的港口城市。
“呛死我了，咳咳，呸，这种鬼地方真的会有人住吗？这和在海底有什么区别！”泽基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咳嗽着说。
“这就是海尔姆德啊。”
薇儿莱蒂捏着那根湿掉的香烟放到自己眼前，因为空气中的湿度，包裹着烟草的纸张已经泛起了阵阵褶皱。
“在夜之国过去的语言里，海尔姆德的意思是‘远离家乡的陆上海洋’，果然就像落到了海底一样，”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已经湿透了的裙子，海雾凝汇的水滴从她的发尖滴落，“可惜，在这里就没法抽烟了。”
“你们听到了吗？”平克擦了擦嘴角道。
“听到啥？”泽基挖了挖耳朵道。
薇儿莱蒂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平克并未说话，平克瘪了一下嘴，似乎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向众人说明刚才他隐约听到的奇怪话语，但是他刚准备开口，却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啥呀，你快说啊。”泽基催促道。
并非平克不想说，而是他突然意识到，他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述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语。回忆和想象必须基于实际存在的东西，为了精确的指代，人类才用自己的知识——文字和语言——创造出了描绘事物的“途径”，而这也同样成为了牢牢禁锢住思想和意志的枷锁。
因为人类无法想象描述出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抽象之物。
这便是平克感受到的一切，虽然已经理解了句子中的意思，但平克无法通过自己的口来表达，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的本质是某种无法理解，无法辨识，无法描绘的抽象聚合的构筑。那并非不仅仅是一声呼唤，而是某个古老神秘存在的呢喃和啼鸣。
“没什么。”平克合上了嘴，用力皱了一下眉头说。
泽基从旁边随手摘了一盏辉石灯，凑到平克面前，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露出了很夸张的嫌恶表情：“噫，你脸色怎么这个样子。”
“我听错了。”
平克一把将泽基的手打开，快步走到船舷处，探出头去看着下方海面，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浓重的白雾笼罩了一切，这艘商船仿佛航行在云端。他伸出手来，并未感觉到一丝一缕的风从海上传来。
“薇儿莱蒂小姐，这里没有风，也无法辨认方向，我们要怎么继续航行？”
“我可不是航海的行家，也不是你的专职讲解员，”尝试过再次点烟无果的薇儿莱蒂将自己披散的头发扎了一个高马尾，指了指完全看不清的桅杆上方，“但是，常年航行在大海上的人自有办法。”
平克顺着薇儿莱蒂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主桅杆的高处，那里有着一座瞭望台，这艘船的领航员便常年在上观察风浪，天气和陆地的情况。一团白昼般的光芒在瞭望台上乍然亮起，光芒短暂了驱散了船上的雾气，将领航员的身影映在了雾气之上，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被海风锈蚀发黑的黄铜罗盘，正是那发处出光芒的东西。
船上其他位置水手纷纷抬起头来向那光芒看去，只见那能穿透雾气的光忽然明亮，又忽然暗淡下去——短长/长短短/短短短——光与暗组成了文字，似乎是在传递着某种信息。领航员在如此往复进行了三次之后，啪的一声将手上的罗盘合上，他的身影也再度彻底隐没在了雾里，整个船上再次恢复寂静。
“这是？”泽基侧着头问道。
“嘘，”莉瑞特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一个小包出现在几人身边，她将指头贴近嘴唇，示意泽基不要说话，“别吵。”
寂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细小而尖锐的哨声从雾中传递而来，到达船上的时候只剩下了细小的嘶鸣。但就在这嘶鸣传到众人耳中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因为海雾阻碍的听觉居然恢复了清明。水手们再度躁动了起来汇聚到了船舷处，在遥远到不知何处的雾之彼方，桔色的明亮灯光由暗至明缓缓亮起，甲板上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细小的欢呼声。而那自远方亮起的灯，开始了和领航员一模一样的有节奏的亮灭。
“左舵二十五！”领航员喊道。
“左舵二十五！”桅杆之下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回应。
“左舵二十五！摇备车铃！起泽芙尔帆！”又一人回应道，那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平克推测是在舵位上的船长。
一阵急促的铃声在船只各处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告诉了在船首无法视物的众人，整艘船上的水手再度忙碌了起来。伴随着拉绳的号子，原本挂在桅杆上的主帆被全部收起，但暗黄色的魔法纹路顺着桅杆如同藤蔓一样向上爬去并且在原本风帆的位置上开始了幻形和凝结，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半空中浓重如液体的雾气，居然向着一个方向慢慢的开始平移，如同天上飘动的云彩。与此同时，平克的脚下滑了一下——这艘靠着风帆航行的船只，在这无风的雾垒之内居然开始了逐渐加速的水上滑行。
“泽芙尔帆，魔法么？”平克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到魔法。
“是的，年轻人，”船长提着半瓶朗姆酒从舵位方向的白雾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泽芙尔是我们水手的两位保护神之一，另一位便是你们要去的圣地的主人，蕾切尔。”
“瑟缩风临之秋”西风之泽芙尔，“春潮与海归”春日之蕾切尔，二位同属斯托利亚人神话之中缔造世界的支柱神明，并借由魔法学者的口诉说了其真名，一位掌管秋日与风，另一位则是春天与海洋，这些在平克来到斯托利亚之后读过的书中都有讲述。
有趣的是，在普遍认知的学说之外，泽芙尔也代表着财富与好运的神明，因此也有许多商人信仰和祭拜。而蕾切尔也代表着疗愈，丰饶与新生，其信仰在农民与医者之间也广为流传。这种象征自然的支柱神明在斯托利亚并未被列为异端邪说，因此国教大教堂虽要求初皇斯托利亚信仰的独特性和至高性，却也并未对曾经对信奉自然神明的民众多加干涉，甚至允许其信徒在各地建立祂们的圣地与教堂，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已经深陷宗教泥泞的古老国度为数不多的仁慈。
“坦格里斯，南罗斯林人，普罗维登斯商会船长，你是？”体形不太高大，但是壮硕的船长向平克伸出带着酒精味的右手，眼睛止不住的打量这两个陌生人的全身。
“平克·奎恩·克里姆森。”平克用平淡的语气答复到，只是简单触碰了一下船长的手便缩了回来，比较内向的他一向是不擅长待人接物的。
“看起来你不是南方沿海的人，青森？还是深屿人？”
“凛冬山人，这几位都是我在凛冬山的朋友和顾客，坦格利安船长，你就不要问这问那的了。”薇儿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除去至今都无法确认的泽基之外，平克和莉瑞特可是实打实的德洛斯偷渡客，在斯托利亚随意的展现自己德洛斯人的身份还是会引来不小的麻烦，更何况和自己同行的这几个人脑子看起来都不太好使。
“那我便不好过问了，薇儿莱蒂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希望你们在船上过的开心，”坦格利安船长喝了一口朗姆酒道，“虽然我们也是老交情了，不过薇儿莱蒂小姐，交情可只是去雾之海尔姆德这种地方船票的订金，至于剩下的嘛……”
“那是自然。”薇儿莱蒂微微抬起了下巴，用者轻佻的语气对船长道。
泽基挑了挑眉毛嘶了一声，偷偷把莉瑞特拉到一边用德洛斯语问道：“来聊两句。”
“你别拽我衣服啊喂，你，啧，有屁快放。”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
“你可以长话短说。”
莉瑞特摸了摸额头，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着泽基贱兮兮德样子翻了个白眼道：“懒，你自己去问她吧，她会很细节的对你讲我捡到她的故事。”
自讨没趣的泽基叹了口气，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莉瑞特和薇儿莱蒂相遇的细节，他转念一想，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个，你和她旅行这么久了，薇儿莱蒂小姐，是我想的那样吗？”
“哪样？”莉瑞特拽了拽被拉扯的衣服不坏好气的道。
“就是，那个，是不是她和船长有……那种关系？”
“哦，那和她有你理解的那种关系的人多了去了，把你手指脚趾加起来都数不完哦。”莉瑞特扬起了嘴角。
“哈？”泽基顿时傻了眼，“可是她，那个……这会不会有点太……”
“你想说什么，伤风败俗？下流可耻？”莉瑞特嘁了一声，“她是个一直在这个乱世里拿着天平的商人，对她来说，自己漂亮的身体也是放在天平上的筹码，而且是那种几乎没什么价值可以轻易付出的那种，要我说，她对这些事的看法和我们德洛斯人还挺像的。”
莉瑞特后半句带着一丝不屑和嘲讽的意思，她眨眨眼，继续道：“或许正是她这种心态，她才能在斯托利亚这种人性远比单纯的德洛斯复杂的多的地方爬到现在的位置吧，这也是我和她同行之后由衷的敬佩她的原因咯。”
“……我还是不能理解。”
“那你可以不理解，毕竟你说她是个**她也会大大方方的承认，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莉瑞特给了泽基一拳，“另外，告诉你个关于她的事情。”
“哦？美少女的小秘密！”泽基双眼放光的道，“讲讲！”
“别看她镇定自若的风流样子，其实她心里一直顾虑关心着另一个人……是个女孩子。”
……
那盏在遥远的雾之彼端亮起的灯火依然没有熄灭，它是在这漫无边际无际的大雾的等他，给失去方向的人指引着航行的方向。泽基和莉瑞特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聊着在斯托利亚的见闻，而平克则和坦格里斯船长攀谈了起来，身为德洛斯神权国基尔默学院炼金术师的他本就对斯托利亚那神秘的魔法非常感兴趣，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魔法的释放，因此平常少言寡语的他向船长询问着关于那盏迷雾里的灯火以及泽芙尔帆的信息。在穿越雾垒之后的海浪比外界更是平静，再加上有着向导，不忙碌的坦格里斯船长也并不抗拒向“北方人”平克讲述他们南方沿海的航海知识。
而无聊的薇儿莱蒂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知道从何处的阴影之中跳出来了一只有着紫色眼瞳的黑毛小猫落在了她的双腿之上，她微笑着抚摸着黑猫，看着在船上忙碌的人们。
月计历898年，斯托利亚历2144年3月7日，南罗斯林普罗维登斯商会所属，雪莉级四桅商用帆船——远游者号，载员四十四名，载重一百一十五吨，现正航行在斯托利亚帝国干涸之海，夜之国西岸的雾之海尔姆德海域。该船出航登记于塔尔马克附近港口，预定目的地为永恒城埃文格罗尔港。航线并未偏移，船上设施一切正常，记录结束。
商船上的书记员做完了今日的航行记录，合上了以及被雾气浸润的笔记本，他揉了揉眼睛，透过舷窗向那盏雾中盈盈的暗黄色灯火看去。几年之前，他曾经来过雾之海尔姆德，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水手，在第一次看到雾中灯火之后便将这副奇幻绝伦的景象铭记心中。他望着那黄色的灯火靠在了椅背上，那些过往的记忆一一回溯，几年的风吹雨打，他已经从一个水手成为了水手长，又被升为了书记员，照这个速度下去，明年自己或许就能当上二副，在四十岁之前甚至还可能在商会里获得一条自己的船当上船长。
正在他回想着过往，又憧憬着未来之时，他突然发现那盏黄色灯火的模样有些奇怪。
他知道的，那是一座在塞奥希特港口外的岛屿里的灯塔，修建于第二次拓荒时代，为了给那些向南航行的探险者引路，那上面的火炬和聚光镜被施加了特殊的古老魔法，在数百公里之外便能看到。就算是塞奥希特城被暴涨的雾之海尔姆德吞噬，这光依然可以穿透这些白色的雾气。
他揉了揉眼睛，又捏了捏眉心，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盏灯火总让他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似乎和他之前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
商船稍微颠簸了一下，柱子上挂着的辉石灯也随之摇曳，或许是因为这里面的辉石以及彻底用尽了魔力，在这一下颠簸之后居然突然熄灭了。就在这个瞬间，那些数年以来积攒下的航海知识一齐涌入脑海，他突然明白这盏在塞奥希特外小岛灯塔上点燃的，具有魔法的暗黄灯火的怪异之处究竟为何——
它在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