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孩模样的难民带着平克和泽基在船镇之间七拐八拐，船镇的建设毫无规划可言，成堆的各类船只依靠着没入水中的神庙废墟占满了这里，但这里明明是在山体之中，除去脚下的潭底之外没有任何可见的水路向外联通，这些船只——甚至是中大型的商船——究竟是怎么开进来的？
“好偏僻。”平克和泽基跟着小孩翻过一截凸起的石柱，这里是船镇的边缘，有一条水上的木板路可以通往水潭和山体的交接处。
“以西结叔叔不喜欢与人交流，一直住在神殿的角落，除非我们要离开神殿，他才会跟我们同行……”
这个难民孩子走路一瘸一拐的，深陷的眼眶已经将他的身体状态完整的表现了出来，饥饿这一感觉，已经是他习以为常从而感受不到的东西了。已经发灰的皮肤也说明了作为拾荒者的他浸泡在海雾之中，也开始了往雾中鬼影的异化。
“你的腿怎么回事？”泽基打量了一下小孩道。
“嘿嘿，”他笑了一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去海滩拾荒的时候偷吃了东西……被大人们抓到了。”
“岂有此理……你爸妈呢？”
“所以以西结一直在保护这座镇子里的人，但是他平常不会出现在镇子里。”平克丝毫没有对这个孩子模样的难民身上发生的事表现出怜悯和共情，他抢过了泽基的话头，继续向孩子询问道。
“是呀，”孩子突然抬起了头，“以西结叔叔之前是蕾切尔女士教堂里的主教内侍，是教堂骑士的骑士长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镇子里的大人们都不喜欢他，明明是他把我们从城里带出来，找到这个地方的……对了，你们找以西结叔叔有什么事情？”
“等等，他最初把你们带到这里？”
“到了！也不知道以西结叔叔在不在家，他经常一个人出去寻找你们这样的在雾里迷路的外乡人。”
一座比船镇尽头小许多的蕾切尔神像早就倒塌了下来，原本的脸部已经被深深的埋在废墟之中，上半身的石块堆在一起，只在山体之间留下了一条小而狭窄的裂缝。离的近了才能看清，这些石像并非是由陆地上的土石打造，而是由海中的岩石雕刻而成，一些已经石化的软体动物与它们留下来的甲壳附在上面。
穿过这道狭小的裂缝，腿脚有些不便的难民小孩立刻跑了起来，在这阴暗狭小的倒塌石像之下，一间简陋破旧的木屋出现在眼前，还有点点烛光自屋子的破洞中透出。
“以西结叔叔，”小孩敲了敲歪歪扭扭的木门，“你在吗？”
屋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翻箱倒柜声，烛光被站起身来的黑影遮蔽，而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只是堪堪能称为门的东西也不合时宜的向内倒去，在小孩的惊诧之中，一个高瘦伟岸的赤裸背影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很难形容那是一幅怎样的身体，在那耸起的脊背上，真正能称为“人”的元素已经可以说是少的可怜。被严重扭曲的脊椎刺穿了灰青色的背部肌肉，延展成了一条靛蓝色低矮背鳍；除去遍布背上那些面目狰狞，令人生畏的抓裂和撕咬的疤痕之外，腋下原本是肋骨的地方裂开了数道鳃缝；大臂骨头刺穿了身体，在手臂上形成了盘踞海螺一样的集簇，顺着手臂向下延伸生长。
他的左手拿着那副铸铁的赎罪面具，背对着三人慢慢将它扣在了脸上，面具与头盔交接的地方发出一声金属的咔嚓声。从他面前打翻的桌板与地上的靛蓝色血液来看，他刚才好像是正在给自己疗伤，被小孩的敲门声打扰才匆匆忙忙的找到了面具。
“……以西结叔叔？”
哗啦，以西结从地上拉起一条破烂的帆布堪堪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副流着血泪，本就悲戚到骇人的赎罪面容在烛光投出的阴影之下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就连泽基都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西泽，尔……”
以西结用带着咕噜水泡声的沙哑音调呼唤着那难民孩子的名字，身体上没被帆布遮住的部分，腋下的鳃缝张开，古怪的粘液从里面流出。
“怪……怪物啊！”
哪怕是曾经离开过神殿前往雾中拾荒的孩子都因为这样突然而惊骇的视觉冲击而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惊慌，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一边尖叫着一边大喊着向石缝之外跑去，只留下平克和泽基两人与以西结。
“……嗯。”
以西结再次发出一声咕噜声，他将身上的破帆布打了个结，尽可能地将身体全数遮住，他打量了一下平克和泽基，而平克也眯起了眼睛打量起了以西结与木屋内的环境。
依山建着的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甚至连一张床都没有，在墙角处放着一个黑色的水缸。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收在剑鞘里，和幽绿色的上半身骑士铠甲一起靠在山墙上，岩石中深深的嵌入一根钢钉，粗大的铁链连着手铐和脚镣挂在上面，上面的靛蓝色血液已经干涸。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浮雕神龛在岩体之中，一根黑色的蜡烛在神龛里缓缓燃烧着。
“外，乡人。”看样子以西结向二人问了个好。
“你天天戴着那破面具干啥的？”泽基摆出吃了苦瓜一样的表情看着以西结脸上的面具。
“脸，坏掉了，吓到别人，会。”
“那小孩都他妈被你吓跑了，你别告诉我这玩意下的脸会比这破面具更吓人，大伙都是成年人，啥稀奇古怪的没见过，要不你给我俩看看呗？”
“不。”
以西结摇了摇头，说着便走向了神龛的方向，慢慢的跪了下来。
“这里，不该来，找我，不欢迎，去找，外乡人，其他的。”
“海雾暴涨，芙莉德病，这场降临在边陲之地的天灾的起因是供奉在塞奥希特内城中蕾切尔教堂的神迹，对吗？”
平克捏着下巴道，以西结没有说话，他依然跪在神龛面前，继续着自己默诵的祷告。
“一开始让我起疑心的是你在海滩攻击我的行为，我最初也以为你和那些雾中鬼影一样，是一只失去理智的怪物，但不知为何，你已经蜕变到这种地步了，却依然保持着理智，也能自由行动，再结合那些来到海尔姆德的赏金猎人口中的说辞……你那时候是在试探我有没有战斗的能力，之所以你一直在救援那些流落到雾之海尔姆德的外乡人，是因为你很确定只靠自己，或者塞奥希特人，是无法前往内城之中取得神迹的，你在寻求自海外流落而来的人的帮助。”
祷告依然在继续，以西结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既然这样，我便开诚布公的说了，”平克走进了木屋，“我来海尔姆德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蕾切尔的神迹，从你做出的事情来看，你是最希望解除这里发生的异变的，那么带我们去城里，我们会处理那个神迹。”
“城内，雾垒，第二道。”过了一会儿之后，以西结一字一句的给出了自己的回复。
关于城内的第二道雾垒，平克已经听赏金猎人团的韦德讲过，那是一片比外界更为浓重的迷雾，进入其中的人会承受更大幅度的芙莉德病诅咒，而在第二道雾垒之中，塞奥希特的内城之外，还有名为‘戒卫者’的巨物驻守。
“可是你能穿过去。”
“你，不一样，我。”
“芙莉德病，最初是脑海中的幻听，然后是身体异变，最终失去理智化作怪物，但是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你能听懂那些脑海中的话语。”
“哀鸣，愤怒，芙莉德鱼群，对塞奥希特人的，愤恨。”
“我也能听懂。”
“哈？！”旁边的泽基惊讶的发出了声，“我怎么听不懂，我们俩不一样吗？”
以西结终于有了反应，他停止了祷告，慢慢的转过了头，透过面具的眼洞，他的目光正在死死的盯着平克，许久之后，他才慢慢的从神龛之前站了起来走到平克面前，缓缓地贴向平克的脸，平克感觉到一股浸泡过海水的铁锈和咸腥味带着水泡破裂的呼吸声向自己逼近。
“启迪？”以西结吐出了一个单词，以疑问的语气作为了句子的结尾，随后回到了神龛面前，再次坐了下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那盏油灯是什么？它也能驱散雾气。”
“油，芙莉德鱼，海尔姆德的灯塔，导航，诅咒的开端，”这次以西结的回应很快，“不要拿走，塞奥希特人，雾气，方法，穿越，最后一些。”
芙莉德鱼的油，诅咒的开端。
平克理清了一下以西结混乱话语里的逻辑，借助那盏油灯的光确实可以隔绝雾气，但是这也是神殿里的难民们用于外出探索和拾荒的根本，并且看起来它是消耗品，眼下没有任何补充的途径。
“明白了，既然这样，如果你依然拒绝带我们前往塞奥希特的话，我会用那盏油灯自己前去，必要情况下会使用武力抢夺——我们想要的就只有蕾切尔的神迹，仅此而已。”
自以西结面具之下的水泡声逐渐变大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木屋之中。最后，他似乎用夜之国本土的语言对着神龛念诵了一些什么，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叉在一起，在面具的额头上点了一下，随后向神龛深深的鞠了一躬。
“休息，需要，你们，进食，”他打开神龛，里面的蕾切尔塑像之下放着几块干瘪的黑面包，他站起来，拿着面包再次走到平克面前，“休息，出发，塞奥希特城。”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
平克接过面包，用力的咬了下去，浓重的霉味混着海水的腥味自口腔传来，泽基也跟着他照做了，在强迫自己咽下去，露出五官挤成一团的奇怪表情之后吐出舌头干呕了起来。
“这是你平常吃的东西吗？”
“不，鱼，淡水，普通人，无法进食。”
以西结走到墙角的水缸之前，他将盖着水缸的木板拿开，伸手从里面捞出来一条长相怪异，如同水蛇一样的奇怪生物，从外形来看，那之前应该是一条鳗鱼之类的东西，但在名为芙莉德病的诅咒蔓延的当下，这里的鱼类也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异变，水源也被污染。神殿里的塞奥希特难民只能靠着外出拾荒，捡拾船只上的物资来勉强生存，虽然浸泡在海雾之中也会开始缓慢的蜕变，但吃下已经被污染的东西，只会让加速自己失去理智的进程。
面具轻轻抬开，在下巴处露出一条裂缝，以西结将那条异变到令人恶心的鱼塞入缝隙之中，吱吱的声和咀嚼骨头的声音响起，靛蓝色的液体从面具下方渗出，本就因为霉烂干瘪的面包而严重反胃的泽基的食欲再次被打消了一些。
“刚才那个孩子说，是你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平克靠着围墙坐下，强忍着恶心一口一口地吃着手里的面包，“‘戒卫者’，‘布道者’，看起来你认识他们，还有芙莉德鱼，那盏灯笼……你曾经是大主教的内侍，是距离蕾切尔神迹最近的人，告诉我在一开始塞奥希特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主教，僭越了，她的威严。”
以西结擦了擦粘在面具上的液体，在又一阵咕噜咕噜之后，他说出了一个月前在内城蕾切尔教堂的那个午夜里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