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作者:喝茶不 更新时间:2025/6/16 16:21:13 字数:2283

艾瑞丝不知道跑了多久。时间在恐惧和剧痛的脚底板下融化成粘稠的、没有意义的浆糊。森林像个巨大的、潮湿的胃袋,贪婪地吸收着光线和她残存的力气。尖锐的枯枝是伸出的獠牙,狠狠刮过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留下细密的、火辣辣的伤痕。盘结的树根是故意绊人的陷阱,一次次把她摔进冰冷的、腐烂落叶和湿泥的怀抱里。每一次摔倒,那件原本象征高贵的矢车菊蓝长裙就多吸饱一分污秽,变得更加沉重,像一件湿透的、沾满烂泥的裹尸布,紧紧缠裹着她,每一次挣扎起身都耗费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肺部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针扎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像破风箱在嘶哑地哀鸣。喉咙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吞咽口水都是一种酷刑。脚踝肿得发亮,每一次踩下去,骨头缝里都传来尖锐的抗议,让她几乎再次栽倒。她不敢停。身后那恐怖的、沉闷的“咔嚓”声,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她脑子里重播,伴随着奥尔德温爷爷那双燃烧着绝望祈盼的眼睛。跑。跑啊。小姐。

跑成了唯一活着的证明,一种机械的、麻木的本能。阳光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彻底绞杀,森林里提前进入了昏暗的黄昏。光线不再是金黄的碎片,而是浑浊的、带着铁锈色的暗绿,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味道,混合着她自己身上散发的血腥、汗臭和泥土的腥气。

她又一次被突出的树根绊倒,整个人重重地扑进一片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丛中。这一次,她几乎爬不起来了。手臂和小腿的伤口在冰冷泥水的刺激下,传来钻心的疼。胃袋空空如也,却一阵阵地痉挛,恶心得她干呕,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胆汁。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她趴在冰冷的腐叶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喘息,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巨大的蕨叶阴影。

“奥尔德温爷爷……”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那身华贵的蓝裙,此刻彻底沦为了泥沼的一部分,曾经明亮的蓝色被污渍浸透、掩盖,只剩下肮脏的、沉重的暗褐和深灰,紧紧吸附在她颤抖的身体上。贵族小姐的光环,连同她的阳光和开朗,在死亡的追逐和无尽的泥泞中,被彻底剥蚀干净,只剩下赤裸裸的、求生的狼狈。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和疲惫彻底吞噬时,视线边缘,在几棵巨大橡树扭曲虬结的根系形成的天然凹陷里,她看到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起初,她以为是腐烂的树桩,或是一堆被遗弃的破布。但那影子里似乎有……轮廓?人的轮廓?

艾瑞丝的心脏猛地一缩,残存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是刺客?还是……尸体?她屏住呼吸,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泥里,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珠惊恐地转动,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那影子动了动。极其轻微,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颤抖。

不是尸体。

艾瑞丝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

那是一个人。蜷缩在树根形成的阴影巢穴里,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把自己藏进地缝的鼹鼠。

是个女孩。年纪看起来和她相仿,或许更小一点。

但她的样子……艾瑞丝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女孩瘦得可怕,仿佛骨头外面只蒙着一层薄薄的、蜡黄的皮。破破烂烂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布衣服,短小得根本不合身,勉强挂在嶙峋的肩胛骨上,露出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和小腿。衣服上满是污渍、破洞和干涸的泥巴,像是刚从最肮脏的泥坑里捞出来。头发是罕见的、纯粹的黑,如同乌鸦的翅膀,但此刻枯槁、板结,沾满了草屑和泥土,胡乱地贴在瘦削的脸颊和脖颈上。

最让艾瑞丝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是女孩的眼睛。

同样是黑色。如同最深的、没有月亮的午夜。但那双黑瞳里,没有光。一丝一毫都没有。它们嵌在那张营养不良、沾着污迹的小脸上,空洞得可怕。不像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两颗被遗忘在尘埃里的、冰冷的黑曜石。它们就那么直直地望着艾瑞丝的方向,却又好像穿透了她,望向更遥远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虚无深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活物的生气,只有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一种被漫长苦难彻底磨平了所有棱角、熄灭了所有火苗的麻木。

艾瑞丝被这双眼睛钉在原地。她经历过护卫头颅爆裂的血腥,目睹过少年喉管被割开的惨烈,感受过管家脊椎粉碎的绝望,但此刻这双空洞、毫无生气的黑眼睛,却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骨髓都发冷的寒意。这是一种无声的、渗透骨髓的压抑,比她刚才经历的生死追杀更加令人窒息。这个女孩,仿佛本身就是这昏暗森林里凝结出来的一块活着的苦难。

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艾瑞丝的注视。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生锈的迟钝,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膝盖里,只露出那截细瘦的、布满新旧伤痕的脖颈。她像一只受惊的、长期被虐待的小兽,本能地把自己缩到最小,试图消失。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更像是某种根植于骨髓的恐惧和瑟缩。即便如此,她身上也没有那种凶狠或戒备的气息,只有一种沉沉的、令人心碎的温顺和……死寂的善良。

两个女孩,一个穿着象征昔日荣光、此刻却沦为沉重累赘的污秽蓝裙,浑身是伤,惊魂未定,如同被风暴撕碎的蝴蝶;一个穿着褴褛如破抹布的粗麻布衣,瘦骨嶙峋,眼神空洞,如同被遗弃在泥沼深处的影子。她们在森林昏暗的黄昏里,在这弥漫着腐朽气息的角落,猝然相遇。

没有言语。只有森林深处不知名鸟类的几声凄厉啼叫,如同生锈的锯子在锯木头。

艾瑞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要裂开,那句习惯性的、带着贵族式矜持的问候(“你好,我是艾瑞丝·维兰小姐”)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更加破碎的呜咽。她看着那个黑发黑瞳、缩在阴影里的女孩,看着她空洞的眼睛,看着她褴褛的衣衫下嶙峋的骨骼,再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血、沉重冰冷的蓝裙——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荒谬、痛苦和巨大悲凉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不再是维兰家的小姐。她只是一个在泥泞和死亡中挣扎的逃亡者,和一个在苦难深渊里沉沦的影子,在黄昏的森林里,无声地对峙。她们之间,隔着一条由血污、泥泞和无法言说的巨大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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