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骸的短暂庇护如同一个易碎的梦。惨白的月光取代了温暖的夕阳,冷冷地洒在艾瑞丝和昏迷的瑞秋身上。艾瑞丝挣扎着坐起,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那件曾经象征维兰荣光的矢车菊蓝长裙,如今只剩下褴褛的布条,勉强蔽体,吸饱了花汁、泥浆和瑞秋伤腿渗出的血污,冰冷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她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急切地探向瑞秋。
瑞秋躺在淡紫色的花瓣上,像一具失去生命的偶。左腿扭曲的弧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小腿肿胀发亮,青紫色的皮肤绷得几乎透明,边缘渗出暗红的血丝。她枯槁的黑发铺散开,衬得那张小脸惨白如纸,只有鼻翼间极其微弱的翕动和胸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这具瘦小的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气。唇边那道未干的血痕,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
恐惧如同冰冷的沼泽水,瞬间淹没了艾瑞丝的心房。比独自面对刺客和巨狼时更甚。她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瑞秋冰冷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
“不……瑞秋……醒醒……” 她嘶哑地低唤,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花丛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绝望像藤蔓缠绕着艾瑞丝的脖颈,越收越紧。丢下她?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脑海中那双空洞却最后燃烧起守护火焰的黑眸狠狠击碎!奥尔德温爷爷用脊背为她挡下钉头锤,瑞秋用那不可思议的力量从狼口救下她……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我们一起……活下去……” 她对着昏迷的瑞秋,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立下不可动摇的誓言。维兰小姐的矜持彻底粉碎,只剩下艾瑞丝·维兰这个人,一个背负着沉重守护责任的逃亡者。
她开始行动,笨拙而艰难。她撕扯着自己破烂裙摆里相对完整的棉布里衬——这最后一点象征贵族身份的柔软布料,此刻成了救命的绷带。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试图将瑞秋扭曲的断腿复位。手指触碰到那异常肿胀滚烫的皮肤时,瑞秋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被踩断骨头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艾瑞丝的手猛地缩回,心脏像被狠狠攥住,泪水汹涌而出。她做不到!她不是医师!她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几乎将她击垮。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颤抖的手,将柔软的棉布条缠绕在瑞秋肿胀的断腿上下,用能找到的最坚韧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笨拙却极其用力地捆扎固定。每一次缠绕,她都咬着下唇,生怕弄疼了昏迷中的人。固定完毕,瑞秋的腿被捆成了一个丑陋的包裹,但至少扭曲的角度被强行限制住了。
接着是水。艾瑞丝几乎是爬着,膝盖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磨得生疼,来到花海边缘一条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浑浊小溪旁。她用那个凹陷的破木碗,舀起半碗漂浮着腐烂叶片的泥水。她顾不上肮脏,自己先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回到瑞秋身边。
她跪坐下来,用指尖蘸着浑浊的水,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湿润瑞秋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水滴沿着唇缝渗入,瑞秋的喉头本能地、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反应,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点亮了艾瑞丝灰暗的心房!
“对……喝一点……瑞秋……”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祈求,如同母亲哄着病弱的孩子。她一遍遍重复着蘸水、湿润的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看着瑞秋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锁的眉头,艾瑞丝再次尝试凝聚魔力。她闭上眼,努力感受体内那点微薄的源泉。精神像在干涸的河床上挖掘,每一次意念的凝聚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疲惫和反噬。指尖艰难地亮起一点比萤火虫还要微弱的淡蓝光晕,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风吹灭。她咬着牙,将颤抖的指尖轻轻按在瑞秋断腿肿胀最厉害的地方。
光晕渗入皮肤,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艾瑞丝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她强行咽下。她能做的,仅仅是让那灼热的肿胀感减轻微不足道的一丝。但当她看到瑞秋紧锁的眉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舒展时,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身体的痛苦。值得!她再次集中精神,榨取着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将微弱的蓝光持续不断地、如同涓涓细流般输送到瑞秋的伤处。每一次输送都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浸透破烂的衣衫,但她固执地坚持着。
时间在痛苦和守护中流逝。惨白的月光移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艾瑞丝精疲力竭地瘫倒在瑞秋身边,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侧过头,看着瑞秋在月光下惨白却异常清晰的脸。积蓄了太久的恐惧、悲伤、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沉默的闸门。她不再是对着虚空祈祷,而是对着身边这个沉默的影子,开始了最真实、最脆弱的倾诉。
“奥尔德温爷爷……他死了……为了我……被砸碎了……”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瑞秋冰冷的脸颊上,混合着泥污。“雷纳克队长……加文……他们都死了……好多血……我好怕……父亲……父亲他还好吗?那些刺客……维兰堡……” 巨大的恐惧和思念撕扯着她。“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出去……瑞秋……我好累……脚好痛……浑身都痛……” 她不再是高贵的维兰小姐,只是一个在死亡和绝望边缘挣扎的、恐惧无助的十六岁女孩。她紧紧握住瑞秋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冷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生命唯一的缆绳。
“……但你说过……一起活下去……” 她哽咽着,把瑞秋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所以……我会带你走……一定……”
就在这时,艾瑞丝感觉到掌心里那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屏住呼吸,泪眼朦胧地看向瑞秋。
瑞秋长长的、沾着泥污的睫毛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蝴蝶扇动翅膀。那双空洞的黑眸,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月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进去,不再是纯粹的虚无深渊,而是清晰地映出了艾瑞丝布满泪痕、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庞。
剧痛瞬间席卷了瑞秋的意识,腿骨断裂的钻心之痛让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更让她惊恐的是,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法动弹的腿,和艾瑞丝那狼狈不堪、明显因她而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模样!
“拖累”!
这个如同毒蛇般的念头瞬间噬咬住她的心脏!过去无数被鞭打、被遗弃、被视作累赘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恐惧和绝望比腿上的剧痛更甚!她不要!不要害死这个给她名字、给她温暖、给她“面包香气”幻影的人!
“走……”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你……走……别管我……求……” 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虚弱却无比坚决地推搡着艾瑞丝的胳膊,试图将她推开,动作充满了自我毁灭的决绝。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汹涌而出。
“闭嘴!瑞秋·影子!” 艾瑞丝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不是用命令,而是用近乎咆哮的绝望和坚定!她猛地翻身,不顾自己全身的伤痛,死死抱住挣扎的瑞秋,双臂如同铁箍,将她瘦小颤抖的身体紧紧锁在自己同样冰冷却带着决绝意志的怀里!
“我说过!我们一起活下去!你是我的家人!听见没有?家人!” 艾瑞丝的声音在瑞秋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瑞秋恐惧的心上,“我不会丢下你!绝不!再敢说一个字让我走,我就……我就……” 她哽住了,找不到威胁的词汇,只能更紧地抱住瑞秋,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们一起!去亚特兰城!治好腿!然后回家!回维兰堡!”
瑞秋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推搡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艾瑞丝的怀抱是如此滚烫,如此坚定,那咆哮般的誓言穿透了她灵魂深处的恐惧壁垒。家人……维兰堡……这些词汇依旧遥远陌生,但艾瑞丝眼中燃烧的火焰,她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那紧紧拥抱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却顽强穿透厚重乌云的光柱,照进了她死寂冰冷的世界。
艾瑞丝感觉到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浸湿了她胸前的破布。她稍稍松开怀抱,双手捧起瑞秋沾满泪水和泥污的脸,强迫那双被泪水冲刷得不再空洞的黑眸直视自己湛蓝的眼睛。月光下,艾瑞丝的脸苍白憔悴,却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坚定和温柔。
“瑞秋,”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描绘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体、更清晰的图景,“等我们到了亚特兰城,第一件事,就是找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治好你的腿,一点疤都不会留。然后,我们回家。维兰堡有最软最暖的床,铺着天鹅绒的被子,像躺在云朵里。清晨,厨房会飘出刚出炉面包的香气,热乎乎的,表皮金黄酥脆,里面像云一样软,抹上厚厚的、金黄色的蜂蜜……我带你去城堡最高的塔楼,看真正的阳光洒在金色麦田上,像一片发光的海洋……还有花园里的喷泉,水柱在阳光下哗哗地响,溅起的水珠闪着七彩的光……我给你做新裙子,瑞秋,”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瑞秋身上褴褛的麻布,“不是这种粗糙的麻布,是最柔软光滑的丝绸,像天空一样的蓝色……像……像我以前那条……” 提到那条象征过去的蓝裙,她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随即被更深的决心取代,“……你会喜欢吗?”
艾瑞丝描绘的每一个画面,都像一颗带着温度的种子,投入瑞秋冰冷的心湖。软床……热面包……蜂蜜……喷泉……七彩的光……像天空一样的蓝丝绸……这些词汇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因为艾瑞丝眼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和声音里无尽的温柔,变得有了具体的形状和温度。尤其是最后那句——“像我以前那条”——艾瑞丝是在用自己最珍视的过去,来许诺她的未来。
瑞秋空洞的黑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的余烬、茫然的雾气、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初生星辰般顽强闪烁的光芒,艰难地穿透了层层阴霾,在她眼底亮起。那是对“美好”的第一次具象感知,是对“未来”的第一次微弱希冀,更是对眼前这个将她视作“家人”、为她描绘天空蓝丝绸的女孩,产生的无法言喻的依赖和……向往。
她看着艾瑞丝带泪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承诺。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清晰无比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这一次,点头不再是瑟缩的顺从,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承诺和确认。
艾瑞丝的泪水再次决堤,这次是混合着酸楚、释然和巨大温暖的泪水。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瑞秋同样沾满泥污的额头上。冰冷的皮肤相触,传递着彼此灵魂的震颤。
“好……瑞秋……我们说定了。” 艾瑞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誓言。
月光惨白,花海沉寂。短暂的喘息无法驱散骨髓深处的疲惫和伤痛。艾瑞丝知道必须离开,沼泽的夜晚潜藏着更深的危机。她强迫自己恢复一丝力气,检查了瑞秋腿上那丑陋却牢固的藤蔓固定,又喝了几口浑浊的溪水。
她看着瑞秋。瑞秋也看着她,那双黑眸里虽然依旧残留着痛苦和虚弱,但不再是空洞的虚无,里面有了艾瑞丝的倒影,有了微弱的星光。
艾瑞丝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能找到的最坚韧的藤蔓和相对粗直的树枝,笨拙地编织一个简陋的拖曳工具——一个可以让她拉着瑞秋前行的“筏”。她的手指被粗糙的藤蔓和树枝磨破,鲜血渗出,混合着泥土。瑞秋静静地看着,当艾瑞丝因剧痛而动作凝滞时,她会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笨拙地、轻轻碰触艾瑞丝流血的手指,仿佛想分担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简陋的拖具终于完成。艾瑞丝小心翼翼地将瑞秋挪动上去,确保她受伤的腿被相对固定住,不会受到太多颠簸。她将最后一点相对坚韧的裙布撕成的布条,勒在自己早已被磨破出血的肩膀上,连接着拖具。
“抓紧我,瑞秋。” 艾瑞丝嘶哑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瑞秋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艾瑞丝腰侧残存的衣料。
艾瑞丝弯下腰,如同负重的耕牛,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肩膀和双腿。她猛地发力!
拖具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瑞秋的身体随着拖具的移动而轻微晃动,腿部的剧痛让她瞬间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但她死死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艾瑞丝只觉得肩头的布条瞬间勒进了皮肉,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拖具的重量远超她的想象,每前进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拖动一座小山。她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脚踝的旧伤和全身的酸痛都在疯狂叫嚣。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混合着血水和泥污,冰冷粘腻。
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一步,又一步,拖着承载着她所有希望和誓言的“筏”,拖着她的“影子”瑞秋,朝着那片在惨白月光下弥漫着灰白色雾气、如同巨兽之口般深不可测的沼泽地,迈出了沉重而无比坚定的第一步。
泥泞没过了她的脚踝,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挣扎的印记。前方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吞噬了微弱的月光,也吞噬了前路。只有身后拖曳的轨迹,和拖具上那双紧紧注视着她的、不再空洞的黑眸,证明着她们的存在和那微弱却顽强燃烧的、名为“一起活下去”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