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那个倒立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
并且你爱我。
——伊丽莎白·毕肖普
夏威夷王国,檀香山。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人。靠墙那张桌子两边坐着两名成功人士——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他们相互推销着佳能公司那些高科技的昂贵破烂们。桌上什么喝的都没有,就放着一台打开着的笔记本电脑。隔个三五分钟他们就会来场比赛,看谁能想出更金的点子,就用那台电脑发电子邮件给御手洗[1],帮他的银行账户里打进更多的日元。年轻人一贯如此,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不会没空、不会生病、永远对未来充满一种几近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打一通字所活动的肌肉够米歇尔五公斤负重跑三公里路了。
吧台上放着一台上任店主留下的蒸汽机模型,摁下安在侧壁上的开关,那些极具象征性的大活塞们就会不约而同的上下活动起来,同时发出早已录制好的虚假的“突突”声。那不知疲倦的环环往复的样子,用狄更斯的话来说,“活像只患了忧郁症的大象的头”。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刚才的那两名成功人士就和眼前的这台模型一样,在永无尽头的机械运动中逐渐将自己一点点磨损殆尽,最后丧失所有的利用价值:一个被拆成一堆零件和废铁回炉再造或扔进废品场里变成无用的垃圾;一个哪天就莫名其妙的死在家里或什么别的地方,但没人会觉得他的生活就此掉入了万丈深渊。
在角落的昏暗处,一位身披哀伤的男子独自坐着,他手中拿着一瓶酒,不停地自言自语。孤寂的声音在空气中悄然消散,没有人愿意去倾听——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探究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这位中年男子面容疲惫,穿着整洁——已经在酒瓶中被淹到发际线了。显然,他渴望有人可以陪伴他倾诉——或许倾诉才是更适当的方式,即使他并不真的打算开口,此刻他也不太可能合上张开的嘴。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善良态度的男人,虽然无法确定他的口齿是否清晰,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手中的酒瓶今晚是绝不会离开他的手。这也将成为他余生的常态,这就是他所有的生活吧。米歇尔轻轻摇了摇头,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放在鼻子附近闻了闻,然后又将它放回盒子里。他从不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吸烟。除非——
就在这时,店门缓缓被推开,一个优雅的身影闯入,犹如一场美丽的梦境。米歇尔的耳中突然间寂静无声,所有声音都仿佛商量好似一齐消失了。成功人士们停下了他们的唇舌之争,角落里的男人们停止了顾影自怜,哀伤大象们的头部停止了上下摆动,那情形就像是棋手举棋将要下子,手指悬而未落的那个时刻。
她身材苗条修长,高耸于米歇尔的身旁,仿佛是一朵高雅的百合花盛开在平凡的花园中。她身着一袭黑色的连衣纱裙,头发如墨黑,高高盘起,一枚黑白相间的发卡点缀其间,与那秀发相映成趣。深邃的黑眸闪烁着东方的智慧与神秘,散发着一丝不可捉磨的魅力。她向着米歇尔微笑一笑,径直走向他,轻轻拖来一把高脚凳,坐在他身旁。双手空空,静静凝视着他,仿佛是一幅无声的画卷,让米歇尔感到全身不自在,却又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只能与她对视,开始细细打量着这个神秘而引人遐想的女人。
黑发女人,如今这种女人都快泛滥成灾了——虽然这样形容女性实在有些不妥。黑发女人都有她自己的特点,头发和山西煤矿一样黑,性情和人行道一样柔软。但见得多了,总结来总结去,无非就是这几种黑发女人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向你展示她的所谓“个性”罢了——
有娇小可爱的黑发女人如同一只灵动的精灵,总是围绕在你身边,嘻嘻哈哈地与你聊天说笑。她的笑容灿若阳光,温暖而迷人。有黑发女人如同古希腊雕塑般高贵典雅,她那深邃如黑色深渊般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一切,让你无法触及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黑发女人,像是哥特式建筑般神秘诡异,她穿着一件开放到几近奔放的衣服,媚笑着靠近你,一副让人难以拒绝的姿态。你被她们的美丽和吸引力所迷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最后一位女子回家。一切似乎顺理成章,衣衫褪去,激情如火,仿佛行云流水般自然。然而,突然间,一群粗壮的大汉闯入卧室,将你从床上拖出,你被迫花掉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2]。而那位女子却毫不慌乱,冷漠地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寻找下一个目标。在痛苦和震惊中,你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仙人跳”。你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庆幸,愤怒于被欺骗,庆幸于没有遭受更大的伤害。你想要咒骂,却也明白再也自己不会重蹈覆辙。因为这一次的教训将永远铭刻在你的心中,如同一把利剑般深深插入其中。这种伎俩简单,却比希特勒的电锯[3]和卢克雷齐娅[4]的毒药还要致命。
有那种身体柔弱、性格温顺却又拜金的黑发女人,她对名牌衣服情有独钟,不管是什么款式,只要是名牌,她都不吝啬地穿在身上。对她来说,高富帅和华丽的星空穹顶是她愿意去的任何场合。有活泼可爱的小个子黑发女人,像狗一般以你为生活中心,总是乐意自掏腰包付账单,让人倍感温暖。阳光和理性䰰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精通多种武术流派,一个回旋踢就能击倒一头英国力士,同时又能读《朝日新闻》社论版一字不漏。还有文理皆通的学者型黑发女人,每天都严重缺乏睡眠,熬夜读书,导致眼圈深陷,看上去病态不已,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她的学识渊博,可以讨论《神曲》、《莎士比亚悲喜剧》,研究广狭义相对论和引力波。甚至还计划着一次环球航行,为《中华瀛寰志略》增添新内容,想向你借钱。音乐是她唯一的业余爱好,她特别喜欢东京帝国乐团演奏的《第五号匈牙利舞曲》,甚至能分辨后排小提琴演奏时哪把快了四分之一拍,哪把在偷懒。据说和谷村新司老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若不是他早已仙逝,两人完全可以成为一对组合,在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最后一种便是如成衣店里的模特那样精致动人的黑发女人。她的生存之道胜过那些在黑道上打滚的老对手,活得比他们更久。这位女人擅长与富翁们搭上关系,不论外界如何评价她的行径,最终总能从每个富翁身上获利颇丰,然后潇洒离开。她频繁出入于各大综合性会所,豢养着一群政商界的精英,借助他们帮助自己达成目的。她就像是一只鲇鱼,灵活地穿梭在各种场合之间,谁都想把她抓住,却总是做不到。因为这位女人就像一条狡猾美丽的母鲇鱼,滑溜得让人无法抓住。她总是在你不经意间溜回水中,再次消失其中,而水又深不见底。你只能一边咒骂一边等待她再次上钩,却总是被她甩掉。如此反复,最终让你心力交瘁,只能黯然离去。
——然而自己却错了。眼前这个如美梦般的女人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类型。她是一切和谐的综合体,是一切矛盾的综合体。她无法被归类,她如同三月群山石缝之中流淌出的清泉一般,清澈见底,不可捉摸。米歇尔开始感到精神错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幻想深渊。
“干嘛呢?看美女看傻了?”
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如同一根细绳,将他从深渊中轻轻拉回现实。原本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淌,仿佛被重新启动的钟表。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成功人士们已不见踪影,那个醇汉亦不知所踪,转头看向那台模型大象们耗尽了所有的能量,不再晃动它们忧郁的头。整间酒吧只剩下自己和她两人,安静异常。
“今天突然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难道你已经厌倦了你的那座青楼,白芷小姐?还是应该叫您——”他已经完全从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满脸好奇地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胡说八道!你这是在胡扯些什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不是说好每个星期见面吗?你却现在变卦了,还对我挖苦?好吧,我现在就走!”她一跃而起,决然转身,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准备结束这突如其来的相聚。
"嘿,别别别,我这就拿给你,稍等片刻。”米歇尔连忙边向她道歉,边优雅地从身前的抽屉中取出一个U盘,随手扔给了她。就在同一瞬间,她来了个完美的黄金回旋,双手轻轻一抬,轻松接住了飞来的U盘,然后又向他眨了眨眼睛,洋溢着笑意。她笑嘻嘻地重新回到吧台前坐下。“这才像话呢,小——弟——弟——”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调侃和嬉闹。
“小弟弟?我当年在西伯利亚与毛子干架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唔好喺嗰度冇大冇細(不要在那里没大没小)。”他一脸不屑地望着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啊?”她眼神中透出不信任的神色,怀疑地瞪大双眼,“你这身板也能上战场?开玩笑吧。”
“不扯了,要不要检查一下?我去取本子。”他摇了摇头,转移话题,“算了吧,我相信你。”白芷也摇了摇头,将手中的U盘塞进她的黑发之间,“这次的电影有什么?”她忽然询问。
“《一九八四》、《银翼杀手》之类的。”
“又是这种科幻片?我和姑娘们都看腻了。”白芷有些不满。
“先将就一下,下周给你准备其他类型的电影看——楼里那些精英们怎么样?”
“别提那些土鸡瓦狗了,什么贵族,简直就是些酒囊饭袋之徒,尽会拖社会后腿,妨碍国家进步的渣渣。每晚都来我这里狂欢、糟践,对国家事务漠不关心,守旧固执,却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着国家大权。我觉得啊,这欧洲的天就要变了……”
“打住打住打住,别聊这个了,”米歇尔指了指墙上的告示——上面用各国语言写着四个大字:莫谈国事。“露西亚怎么样了?”他问她。
她微微一笑:“她很好,你放心,知道你很在意她。所以我给她安排了了一份酒保的工作,工资绝对够用。我还知道你每隔两三天就会去看她,枪不离身,生怕有人欺负露西亚。你和她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是情侣?还是……”
“这是个秘密。你不需要知道太多,我们之间只是商业合作关系,没有必要过分了解彼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和火机,走向吧台外。“里面太闷了,我们出去聊聊吧,一边聊天一边抽烟?”
“好的。”她同意着和他一起朝门外走去。
十点钟的檀香山进入了她的夜生活,华灯闪烁,霓虹灯不停闪烁。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人们放下了白天的规矩和拘束,展现出自己狂野和罪恶的一面,尽情释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米歇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火机,拿出一支烟点燃,递给了她。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叼在嘴里开始抽。“你不抽吗?”她一边抽烟一边问米歇尔。
“我家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我也不抽。”
“原来你有家人啊。还以为你是孤儿……”
“现在是。”
“啊?……哦不好意思,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本来还剩一个弟弟住在东京。”
“后来呢?”她好奇道。
“没了。”米歇尔的声音低沉而沉重,“那天正值盂兰盆节,他本应该乘坐飞机前往大阪接女友回国祭祖。然而,那些该死的维修人员却偷工减料,导致飞机尾翼在半途中突然断裂失控。机组人员个个都是英雄,硬是操控了半个多小时飞机才让它坠入山里……哎,五百多条人命就这么在烈火与爆炸中灰飞烟灭了。”
“之后呢?”白芷递过一支烟,希望他能够放松一下,但米歇尔却直接推开了。“后来,我收到了他女友父亲的来信,说她无法接受这一现实,空难发生三天后便选择跳海自尽,要求我主持两人的葬礼。”
“你去了吗?”白芷重新把烟放回了嘴里。
“去了。在朝鲜办的葬礼。那对老两口我也见过,都是纯粹的朝鲜农民,一生与大地为伴,老实本分,朴实善良。他们辛勤劳作,省吃俭用,只为供养女儿去日本接受更好的教育。女儿终于考上了大阪大学,希望能有个好未来,却不料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接下来呢?”白芷对着烟屁股又是一口。
“我把两人最终葬在了釜山——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也可谓是某种善始善终吧。也是自那天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对老人,甚至连清明祭拜也未曾碰面。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这故事太无聊了。还有,有烟吗?抽完了。”白芷嘀咕着,将烟屁股从嘴里取出,准备丢到地上。“别乱扔,有垃圾桶的。”米歇尔一边制止她,一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给她,“这已经是最后一根了,你怎么能抽这么快?这包烟才用了几次就见底了,全都是你一个人在用……”
“好好好,下次我带烟,你别唠叨了,真是整个人都钻钱眼里了都。”白芷将烟屁股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又抢过他手里那根刚点着的烟,放进嘴里。“少抽点吧,对身体不好。”他忍不住又啰嗦了几句。“你不抽,我不抽,烟草局的税谁来交?”白芷朝他挥了挥手,一口猛吸。
就在这时,天边先是一声炸响,随后是更多——一场灿烂盛大的烟花秀开始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那么热闹?”白芷被响声所吸引,抬头问米歇尔。“夏威夷王国的独立日。庆祝从美国的殖民统治中独立出来,每年都会……等等,开始放烟花了?”“对呀,刚开始没多久。”她不以为然道。“我们回去看烟花吧,不刺耳。”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转身准备和她一起回到酒吧里。
“你干嘛?烟花不都是看热闹的吗?哪有人只看画面不听声的?”白芷一把将被米歇尔握住的手从中抽出,一脸不悦的质问他。
“好吧好吧,就在这看……”米歇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仿佛是被夜幕中的烟花声音所吞噬。他没有勇气抬起头去凝视那灿烂夺目的烟花,而是一直低头凝望着脚下的地面,全身颤抖不止,双手来回搓动,仿佛在试图摆脱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你怎么了?”白芷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问道。“没、没事,我只是……”他的声音还未落,身体的颤抖却愈发剧烈。“原来你真上过战场啊?PTSD[5]……来来来,让姐姐抱抱,不怕了啊……”白芷这时才恍然大悟。连忙将手中的烟头扔进一旁垃圾桶的熄烟处,从前面一把抱住了米歇尔,一边用胸脯捂住他的眼耳,一边用两只手给他按摩,试图让米歇尔心情平复下来。
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是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
烟花的绚烂终于逐渐消逝,白芷也在这时松开了曾经紧紧抱住他的双臂,悄然回到他身旁,默默地注视着烟火散尽的方向。
“谢谢。”米歇尔小声道谢着。
“你真的亲身打过仗?”
“明知故问。”
“算了,我们不谈这些了,免得一直揭你疤。我有个请求,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白芷突然转换话题。
“但说无妨。”
“做我的男朋友好吗?我喜欢你。”
“可以……啊?”米歇尔的心中泛起了涟漪,“你确定?你一定要搞这出?”
“确定。”
“行吧,我答应。”
米歇尔转过身去,搓了搓自己的脸。
注释:
[1]:此处的御手洗指的是御手洗富士夫(日文:御手洗冨士夫),佳能现任行政总裁。佳能第1任总裁御手洗毅的侄子,前任总裁御手洗肇(御手洗毅之子)的堂兄。1935年出生于日本大分县,1995年9月任佳能集团总裁,1997年3月任佳能集团总裁暨执行长。
[2]:这句话其实是英语“cost ones arm and leg”的直译,确切意思为“花了某人一大笔钱”。
[3]:这里指的是MG-42通用机枪(德文:Maschinengewehr 42),其发射7.92×57毫米毛瑟步枪弹,供弹方式为50发或300发弹链、理论射速1200~1500发/分钟、枪口初速755米/秒、有效射程800~1000米。由于其极快的射速与巨大的杀伤力,因此被德军称作希特勒的电锯。
[4]:卢克雷齐娅·波吉亚(Lucrezia Borgia,1480年4月18日-1519年6月24日),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女,瓦伦蒂诺大公爵的妹妹。她将自己的化妆品生意变成了毒药工厂,其出售的一种叫做“托法娜仙液”的致命混合物杀死了数百人。她的罪行使她成为历史上最致命的女性连环杀手,并与杀害了100多人的俄罗斯贵妇和可能杀害了650人的匈牙利血女伯爵并列。
[5]: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PTSD的发病率不一,女性比男性更易发展为PTSD。而退伍军人——尤其是上过战场的退伍军人会拥有更高的发病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