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金的余晖被吞没,夜色从山下攀沿,一点一点漫过树木,林间的道路,木阶,落地窗,卧室内昏暗无光。
时间被黑暗笼罩,悄无声息流逝,白泠静静端坐在沙发上,目光片刻不移地看向床上的姜浔。
对方的视线粘稠强烈,姜浔闭着眼,身体的疼痛与灵魂的饥饿犹如汹涌的波涛,意识被来回拉扯,迸溅的雪白浪花当头淋下,无数零星的记忆片段从眼前掠过。
……
那天是九月寻常的一天,午后阳光滚烫刺眼,空气被高温扭曲,姜浔理了理身上的校服,走下公交。
和往常一样按响白家的门铃,在女佣发自内心的微笑中走进客厅,一路聒噪的蝉鸣和身上的燥热,被迎面吹来的冷风隔绝在外。
他挎着个款式普通的黑色斜挎包坐电梯来到三楼,踩过走廊地面的一块圆形光斑,走进平时辅导白泠功课的书房。
坐在课桌前,拿出书包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又仔细检查了几遍自己昨晚编写的数学测试题,平时早就该到的白泠依旧没有出现,姜浔放下手里的试卷,下楼来到一楼厨房。
“林老师,有什么事吗?”先前那位女佣正在厨房擦拭玻璃杯,见他站在门口,出声问道。
“没事。”
白泠不在厨房,姜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林老师,我刚刚做了点金桔柠檬茶,清热解暑的,如果需要的话,我一会儿就给你送上去。”
“不用了,谢谢。”
姜浔重新回到三楼书房,白泠依旧没到,在楼上楼下又找了几圈后,他推开门走出别墅,在灼烫的高温里眯起双眼,向较远的花房走去。
之前一次白泠也不在别墅内,那天他在书房等了很久,傍晚坐上公交车离开时,才收到她的短信,说自己不小心在花房里睡着了,让他在书房等了自己那么久,真的很抱歉。
姜浔没去过花房,沿着女佣所说的大致方向,走了十分钟,穿过一片规模不大的银杏林,才看到玻璃花房的白色三角尖。
走进花房,植物自然的清香扑面而来,木架上摆满各种葱郁的绿植,房梁低处吊着几盆新绿藤蔓,门口两盆茉莉开得正好,米白色花朵馥郁芬芳,架上的两盆风铃草,淡蓝色花朵同样开得明丽素雅。
花房一角,铺着天蓝色蕾丝桌布的木桌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枝枯萎泛黄的茉莉花,一旁还有两张竹制藤椅,除此之外,空旷得一览无余。
姜浔拿出自己老旧的诺基亚,编写短信。
“你在哪?”
没有收到回复。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转身带上门离开。
花房一侧有间不大的工具间,姜浔没抱任何希望地站在门前看了看,忽然听见几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却被人一拳打中鼻梁,直直向后跌进了工具间。
“呲——”铁锹在水泥地面拖行的刺耳声音。
有人拿着铁锹进来,因为逆着光,只能看见对方大致的轮廓,在他之后,又走进来两个人,三个人站在门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白泠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最大的那人只比姜浔大四个月,另外两个则都比他小。
但双拳难抵四手,姜浔的体力向来不好,更不擅长打架,见此只好想办法拖延时间。
“你们想做什么?”他擦了擦鼻血,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软弱,冷声问道。
“不做什么,我们在找小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白守,白泠的大哥,长相斯文秀气,说话时语调平静,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姜浔站起身,环视一周,“她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白守同样看一圈,“那就给小泠的老师一个面子,他说不在就不在,我们先回去。”
“哥,这也太没意思了。”白泠的弟弟,白卓小声抱怨。
三人转过身准备离开,白守想了想,忽然说:“确实没意思。”
他停下脚步,看向姜浔,“而且你谁啊,要给你个面子?”
姜浔沉默,对方拿着铁锹走近,继续说道,“再说了,是我和我爸提出要给她找个老师,你才有机会出现在这儿,别不知好歹想来教训我们。”
“那个白痴。”白泠的二哥,白琦讥讽着摇摇头,“和她那早死妈一样,活着就是浪费空气,教了也是白教。”
姜浔一拳打了上去。
他不允许别人侮辱即将成为自己女朋友的人。
白琦被这一拳打得偏过头,姜浔双手发麻,还没来得及站稳,另外两人手中的铁锹重重砸过来,双手直接被打得失去感知,一下跌倒在地。
回过神的白琦猛地将他踹倒在地,三人一拥而上,姜浔实在没有力气反击,蜷缩着生生承受砸在身上的疾风骤雨。
“你又是哪来的白痴?还敢动手?”白琦冷笑着,用他的校服擦干手上沾的血渍,站起身。
“揍几顿就懂事了,那个白痴之前的老师不都是这样吗?大不了就再换一个。”
姜浔倒在地上,视线有些无法聚焦,他脸上全是血污,身上每个地方都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长生不老的原因,他对疼痛感知异常敏感,所以每次受伤,都会比别人更痛苦。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又咳出一口血,视线聚焦,姜浔缓慢撑着一只手,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
他是替代了别人,才成为了白泠的家庭教师。
他也知道为什么从小被无视,被欺凌的白泠会拥有家庭教师。
不过是因为一次饭桌上,兄弟三人嘲笑她成绩太差,一无是处,少女难得回趟家的父亲不知怎么对她生出零星父爱,答应之后帮她找位家庭教师补习。
在姜浔之前,白家已经给她请了好几位家庭老师,不过都只教了几天就主动请辞,最后才找到了姜浔的同学。
那时候为了接近一位选定的恋爱目标,姜浔给自己伪造的身份是帝都长河高中的一名普通高中生,他有位同学对这份高薪兼职很心动,但因为隐约听到些不好的传闻,又知道姜浔没钱,所以找到他让他代自己去上课,薪酬三七开,他三,姜浔七。
姜浔同意了。
没办法,他当时确实很穷。
那名同学向白家说明情况后,从头到尾伪造身份的姜浔正式成为了白泠的家庭教师。
这份兼职的薪酬确实高,但挨的打也不轻。
姜浔脸上的血已经快干了,身形不稳地站起身,走到堆放铁锹的角落,一下跌坐在一个杂物柜前。
杂物柜被打开一条缝隙,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拉开柜门,白泠蜷缩在杂物柜狭小的空间里,正用双手紧紧捂住嘴,脸上满是泪水,阳光照亮她眼眶里荡开的泪水,浅色的眼瞳被洗得干净明亮。
“出来吧。”
“我给你带了蛋糕。”
虽然是白家的大小姐,白泠却总是挨饿,无论身高还是体型都比同龄人更瘦小,特别是她的胳膊,细瘦的用两根手指就能环住,所以两人第一次见面,姜浔才会撞见她在厨房偷吃蛋糕。
少女躲在杂物柜里,缓慢眨了眨眼,泪水一颗一颗从脸颊滑落,而后缓缓松开手,从狭小的空间内爬出来,扑进他的怀里。
像是暴风雨里一只从巢穴掉落的幼鸟,白泠浑身不停颤抖,紧紧抱住他,将他的衣摆攥得发皱。
“老师,疼不疼?”少女仰起头,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在阳光下如钻石般发亮。
“不疼。”
“我们逃吧,老师,我们逃吧,我们离开这里。”少女言语激动,伸手想要抹去他脸上的血污,“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
姜浔伸出指尖,轻轻拨开少女被泪水浸湿,粘附在脸上的发丝,答应下来。
白泠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姜浔被抱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稍稍低下头去看白泠,少女却伸出舌尖舔舐起他下颌凝固的血渍。
不记得有这一幕,姜浔一愣,周遭的一切如镜面般乍然破裂,微凉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七年后已然二十五岁的白泠正躺在他身侧,优美的身形弧线上笼了一层光晕,眼瞳温柔似水,指尖卷弄着他的一缕发丝,见他醒了,笑道:“早上好,林屿。”
她凑近几分,微卷的发丝落在身前,在他唇角落下一个一触即发的吻。
姜浔一时有些恍惚,愣愣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还是那时候可爱。
给她讲题的时候,他会偷偷从书包里拿出一块蛋糕给她,她有时候饿,有时候不饿,但还是会一口一口吃掉自己给的蛋糕,然后趴在桌上,微笑着歪头看向自己。
他们经常说起逃跑的事,像说起一个明知不可实现的梦。
姜浔喉咙干涩,沙哑地开口,
“我饿了,白泠。”
白泠愣了片刻,难以置信一般,惊喜道:“我现在就去拿早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行。”
“我还记得,你不喜欢蘑菇。”白泠微笑着起身,系好裙带后,回过头温婉一笑,“林屿,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我的。”
已经喜欢过了。
山茶花每一年都会开,他已经见过这朵花开得很好的时候,所以以后无论好坏,都不值得在意。
姜浔沉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随后掀开被角,颤颤巍巍踩上地毯,倚靠着墙壁,一瘸一拐向外走去。
好想和大小姐谈恋爱。
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