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视觉再度成组。
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是变了副模样。
枯树伴杨柳，小桥隔人家。
虽依旧是小小山村，但和徐家村并不一样，只能从屋舍的建筑风格中窥见一丝相似。
直觉告诉他，这便是徐家村。
但少年依旧是少年。
可青年已是不在身侧。
对此，少年并不在意。
这里是幻境，一切皆有可能。
况且，他也没有心思去顾及任劼的安危。
他需要率先弄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
陈雨泽的目光旋即落在不远处的一处屋舍。
屋舍之外，一个男子在焦急地踱步，眉眼间竟是忧愁。
他生得不像是个农户，至少那稍显白皙的肤色不像是常年耕作的人。
于是少年迈开脚步，走入了这小小院落。
但男子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
确切地说，男子注意不到少年的身影。
因为他踱步的身影径直从少年身上穿透过去。
一时之间。
竟是分不清何人是实？何人又是虚？
“不好了，不好了。”
一道稍显臃肿的身影从里屋中冲出，她的双手竟满是鲜血。
“徐先生，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
“孩子出来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啊，你快点说啊。”
“孩子不哭，但是她在笑。”
被唤为先生的男子猛然一震，也顾不上规矩，一个跨步便要冲入其中。
陈雨泽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自己会觉得男子的衣着这般熟悉。
这是儒袍，亦是乡绅的衣着。
按照那位满手鲜血的婆子所言，他应当村中的教书先生。
但男子的身影被稳婆拦下。
“王婆，你这是做甚？”
“许娘子大出血，还没有收拾好，你便不要进去添乱了。”
“那我的孩子呢？”
“没事没事，虽说孩子不哭，但是好像没什么大碍。老婆子我就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婴儿，被吓到了。”
王婆摆摆手，这才缓过神来，而后叮嘱道。
“你倒是去买只老母鸡给许娘子补补，生孩子可是个遭罪的活。”
“诶，好的好的。”
徐姓先生轻笑着，跑出了小院。
少年没有进入里屋的打算。
虽然他对那个出生便笑的婴儿有一点点好奇。
他便一直等着。
直到那个徐先生提着一只已经宰好的母鸡回来。
于是少年跟着他进了里屋。
掠过了忙前忙后的男子，走进了略显阴暗的里屋。
此刻虽是黄昏，但是应该还算得上敞亮。
只是里屋中拉着帘子，极少有阳光能够透过。因而就显得有些阴沉。
少年一直行至床边。
见到了面色苍白的女子，和她怀中抱着的婴儿。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眨着乌亮的双眸，似乎看见了少年的身影。
而后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看着婴儿的笑颜，尚还带着褶皱的皮肤拧在一起，并不好看，甚至还带着几分瘆人。
但女子却是巧笑出声，伸手轻轻勾住那粉嫩的脸庞，眉眼间尽是温柔之色。
陈雨泽也随之注意到女子的面容。
眉间则是紧紧地锁起。
眼前的女子，与先前见到的女孩。
近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是谁？
是这个女人，还是这个婴儿？
少年的目光再度落在婴儿的脸上。
对方突然停止了笑，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方向，没有牙齿的嘴唇张张合合。
似是在诉说着什么。
“娘子，鸡汤来喽。”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还未等少年回首，眼前的一切再度破碎，他也再一次失去了五感。
......
良久，少年再度睁眼。
入眼的是萧瑟的月光，孤寂的竹影。
以及一块墓碑前的男子和女孩。
女孩扎着双丫髻，怀抱着男子的臂膀，稚嫩的声音响起。
“爹爹，娘亲睡在这里会不会冷啊。”
男子看向自己的女儿，流露出一丝苦笑。
“不会的。”
男子还是那个男子，但是当初的意气荡然无存，空余满面愁容。
他还蓄起了胡须，只是那并非是刻意打理的样子。
“可是，英儿晚上都很冷，想要和娘亲一起。”
女孩约莫五岁的模样，尚处在启蒙的阶段。
倒是透着一分天真。
“英儿乖，娘亲累了，晚上爹爹陪你一起。”
“那好吧。”
只是少年依旧回想起了那个眼中无神的少女。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会使得她变成那般模样。
怀揣着困惑，少年向着那对父女的方向踏出一步。
但眼前的光影再度变化。
......
还是那个朴素的小院，还是熟悉的景象。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院中的桃树长高了不少，院墙也是多了些裂隙。
无一不彰显着，时间已然流逝了不少。
从屋舍中跑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模样没有太大的改变，所以陈雨泽一眼便认出了。
是之前那个女孩。
女孩又是长大了几岁，个子也是窜到了少年的肘部。
“爹爹，我出门了。”
女孩笑着，向着里面的人叫唤着。
“别又和别人起冲突了，免得到时候又带一身伤回来。”
“我知道了。”
女孩一溜烟地跑出了小院，小不点般的身影逐渐远去。
鬼使神差地，少年也随着女孩的步伐离开小院，追着她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场景没有再次变化。
看来，这还不是希望自己见到的景象。
女孩的速度不快，三步才抵得上少年的一步。
所以少年很快便赶上了女孩，而后放慢步伐，就这么与她并行。
倘若有人能够看到少年的身影，说不定会感慨两人的样子，倒是像一对兄妹。
但很快，麻烦找上门来。
那是村中的孩子王，性子自是野的。
他一副蛮横的模样，将女孩身上的零钱抢走。
女孩不肯，最后只能是被拳脚招呼。
不出所料，女孩依旧落得了一身伤。
少年并非是不想出手，而是他根本影响不到这些景象。
自己就是一个看客，匆匆而过。
最终女孩依然不敌男孩，只能眼睁睁看着零钱被抢走。
“那是，我的。”
女孩的眼中满是倔强，但她没有哭，眼中更是没有丝毫的泪水。
“呸。”
男孩啐出一口唾沫，无情地吐露在女孩的脸上。
“就你这个丧门星，我愿意拿你的东西都是你的荣幸。”
最后在女孩的身上来了一脚后，男孩转身离去。
“等等。”
“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
女孩缓缓起身，脸上洋溢起笑容。
她看着走近的男孩，攥紧了手中握着的石头，向着对方的脑袋狠狠砸去。
“嘭”的一声，鲜红的花朵在女孩的面前绽放。
她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男孩满眼竟是惊恐，但他的四肢已然失去了气力，像只软脚虾，瘫倒在地。
女孩并未因此放过他，跨坐在男孩的身上。
一边笑着，一边将石块向着对方击打而去。
直至男孩的额头血肉模糊，了无声息。
女孩笑了，笑得很开心。
在这没有人的乡野小璐上，只余下一个小小的尸躯。
少年看着，眉头愈发紧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随后女孩猛然转身，眸光直指之处，赫然是少年站立的位置。
女孩轻启薄唇，动作的幅度与当初尚还是襁褓的她一模一样。
“英儿的笑，好看吗？”
少年的心间猛然一惊。
但女孩已经回过首去，仿佛先前的一幕只是少年的臆想。
......
这一次的景象似乎尤其漫长。
直到现在，也没有再度变化。
女孩心思极其缜密，在打死男孩之后，竟是一人背着尸首走到了荒山之中。
直至傍晚时分，她才堪堪回到了村中。
至于那男孩的尸首，恐怕不久便要入了野兽之腹。
而女孩早已清理了所有的血迹，一切皆是显得那般天衣无缝。
看着对方进了屋舍，其中传出了男子的苛责声。
少年不免感到了一丝无聊。
他骤然回想起，白日那个男孩称呼女孩为“丧门星”。
这是怎么回事？
陈雨泽心中已是有了分猜测，甚至于这幻境也是猜到几分。
于是他再度起身，在小小的村落中闲逛。
夕阳逐渐下沉，光芒被黑影逐渐取代。
但少年依旧径直地走着。
走得越多，他便越能感觉到现在的异样。
自己从来没有感到过丝毫的疲惫，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
终于，在即将入夜的一刻。
他于两个农妇的碎嘴中听到了“丧门星”的由来。
原来，女孩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
再加上女孩从未哭泣过，即便是母亲的下葬之日，她依旧是笑着的。
这在陈雨泽看来并无不可。
但是在这些乡野之人的眼中，女孩便是不详的存在。
他们更是认定了一个事实。
一个他们自己认定的事实——是女孩克死了她的母亲。
自此之后，丧门星的称呼便成为了村民的谈资。
少年由此了然。
也难怪那个男孩会以此称呼。
成人之间流传，孩子之间耳濡目染，难免受其影响。
只是，淤积在胸膛中的这股情绪。
少年不清楚那是什么。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硬要形容的话，应当是怜悯吧。
怜悯着女孩的遭遇，怜悯着无知的人民，怜悯着吃人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