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月色，无照明之物亦可识路，唐果说的地方确实不远，七八分钟的脚程，学校还没走出头，大概剩个四分之一，就看到了通往荒野深处的土石路。
学校地处城市边缘，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空气污染，有的是片块农田，二三桑树，四五鸡犬。
现代化的油柏路与路灯未曾破坏这份田园烟火气，相互成景的同时又分割对立。
谁也说不上昏暗晚间只有月光指路的乡下和昏黄映照的城市孤岛更可怕一些。
只要有鬼，哪里都可怕……踏在铺满青石板的田坎小路上，白墨孤身步入黑暗深处。
说他没胆子吧，敢在夜晚去这地方，说有胆子吧，心里却害怕的要死。
哪怕有对付灵异的能力，仍需对这些未知存在保持敬意，按小说里写的，死的人，往往就是那些信心膨胀的人。
他这不是怂，只是顺从本心罢了。
简洁的月光为脚下石板镀上银辉，白墨正远离身后的城市，那份安全感越来越少。
目的地很近，一眼就能望见，破旧的土胚房，其上青瓦早就在名为岁月的雨水冲刷下泛白发灰，被月色一照，隐隐有着自然发光的感觉。
如果没看到，他大可以遵从内心的指引就此离开，在白天挑选个阳间的时候来看。
但既然见到了，好奇心犹如猫抓线球不动不行。
走的更近了，能看到房子周边的破旧篱笆，黄竹多了黑灰的霉渍，几处破洞没有修补孤零零的吊着，就如这栋房子一样上了年纪垂垂老矣。
门口挂着白纸灯笼，一阵阴风吹过，恍惚间，那两只黄橙烛光的圆灯笼有一瞬成了幽幽绿光，森森鬼火。
白墨揉了揉被风沙迷住的眼睛，定神一看，哪有什么异常，灯笼好好挂在屋檐两旁，唯一与幽绿相关的只有草丛里的萤火虫有微微荧光。
八月萤火，奈何桥过。
他在心里默念，那是一瞬间在幻像中记下的门联，再看现在，掉了白灰的土黄墙壁哪有门联的痕迹，就连一丝纸屑都未留下。
既然没看清就当不存在，适当的装傻是极佳的生存道理。
门扉洞开，屋内烛火摇曳，一副海纳百川，客迎八方的模样，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冲就完了！
跨过有些被踩凹陷的门槛，里屋大厅摆放着各种祭拜用品，花圈，纸扎人，棺材，蜡烛，香……
这，如此琳琅满目的商品，可比城里那些大型的百事店铺还要齐全，这偏僻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家店么？
白墨看的有些发懵，却没有害怕的情绪，除了纸扎人挂上红彤彤的大圆脸腮红有些惊悚，其余都和正常祭品差不多。
最败气氛的还属于与时俱进所采购的纸别墅，纸冰箱，纸电视和纸汽车，这打印出的浓厚色彩与其他白黄黑对比就显得格格不入。
仿佛一堆精致手办中混进来几个歪瓜裂枣的便宜货。
哦，还有天地银行的大额度纸钱，丧葬行业真是在往奇怪的方向狂飙，这玩意流通到冥界真不会造成通货膨胀么？
“小姑娘，你是来买什么的？”突兀的沙哑声音从背后响起，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搭在他的肩膀。
白墨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化成影子当场跑路。
任谁在这恐怖氛围中聚精会神的时候来这么一下都会跳起来。
他转过头，防备的看向身后的人，不，他都不知道是不是人，老妇人满脸沟壑，头发斑白杂乱，一双手指节粗大黝黑，不能伸直的状态就像是死去多年的干尸。
“原来是小伙子，老了，看花眼咯。”沙哑的声音如同老旧的收音机，一顿一顿，还听不太真切。
“那，小伙子你要买什么？”老婆婆自顾自的绕开他，走进红木柜台，翻出泛黄账本，拨弄起算盘算账。
似乎被人嫌弃挡路了，他离开背后抵住的红木方桌，刚刚被吓到磕了上去，有些腰疼。
“老婆婆，我要些香烛，还有……再来些黄纸。”虽然只是来买香，也顺带稍点黄纸用来做实验，至于其他纸人，慎得慌，不好买。
“不来点其他的么？纸扎人，祖传手艺，有百年传承，惟妙惟肖，用过的都说好。”
老婆婆放下手中账本，一边翻找着货物，一边向他推销其他产品。
这一刻，与其说是匠人，不如说老板更像个商人。
用过的都说好……这是老祖宗托梦说的么？白墨在心里腹诽。
“那能定做不？能不能扎个纸片人，就手机屏幕这种。”白墨的语气染上兴奋，似乎有种得偿所愿的意味。
他拿起手机给老婆婆递过去，后者看着手机上酒红色双马尾梅花眼的二次元美少女陷入了沉思。
静，落针可闻的安静。
两人保持这动作过了许久，最后白墨讪讪的收回手机，“抱歉，是我唐突了，一听到惟妙惟肖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做就算了。”
老婆婆僵住的身体也恢复了行动，就像是从极度震惊中刚刚恢复神志。
“没有的事，能做，但，这东西你要烧给谁？”
“我有一个朋友……”白墨脱口而出，“他生前最喜欢这些手机上的虚拟美少女，前些天还托梦让我给他烧几个纸人，今天买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他。”
“难怪……”老婆婆点点头，似乎想明白了顾客这个时辰来的原因，这爱好不似能在人前展示。
她将香烛黄纸装进一个大黑口袋之中，递给白墨，“这些是你要的东西，纸人需要等上一天明天来取，下次在前半夜来，后半夜上门的客人你还是头一个。”
“好，谢谢，多少钱。”
“98，现金还是扫码？”
“多少？！”白墨掏钱的手一愣，这是当他不了解行情要宰客么？宰人也就算了，还宰这么多。
“98。”老婆婆面无表情的重复到，“这些东西不值钱也不贵，贵的是那纸人的手艺，老祖宗的东西不能贱卖。”
“现金。”他面无表情的选择，认命的掏出一张红钞票递过去。
心在滴血，养只鬼怎么和养个宠物一样花钱啊，也不对，这好像是他满足自己所付出的代价。
好贵啊，不知道成品怎么样，能不能值这个价，千万别亏了，白墨内心有些忐忑。
“好。”老婆婆笑呵呵的接过，带有厚茧的大拇指在纸币上来回摩挲，又举在空中对着烛光辨别真伪。
确认无误，她找给白墨两元纸币一同放在黑色塑料袋中。
事情办完，白墨倒也不急着走了，他若无其事的问起老人这地方的故事，想着摆会儿龙门阵。
“这地方以前是乱葬岗，死了很多人，我是这个村留下来的守墓人，一直守在这地方，快四十年了吧。”
老人望着桌面的烛火，似乎从舞动的火花中能看到年轻的自己，她的眼中有水光闪过，只是一瞬，又恢复到寻常的清明。
“村里的娃娃老是想往外跑，也就我们几个老家伙还留在农村，这地方有个不成文的条例，所有白事都在晚上做，入葬，上坟，烧纸都是如此。”
说到这她看了眼仔细听故事的年轻人，半开玩笑的说：
“你是不是想着哪个棺材铺大半夜的还开起，把我当成鬼了，进门却被我吓一跳？说实话，没你这单生意，老人家我都已经躺床上睡瞌睡了。”
咳，白墨有些不好意思，用一声轻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老人说的一样，他确实有把人当成鬼怪的一刻。
“胆子还挺大，像我那女子，害怕的不得了，宁愿跑出去打工都不愿意学这门手艺，唉，怕是要断代咯。”
她看着摆架上那生动形象，形态各异的纸人眼神晦暗，复杂的情绪在心间流淌。
白墨也不好说什么，这是人家的事，虽然他并不觉得这门手艺在现代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这么贵哪能比过机器制造的廉价商品。
“对了，老婆婆你这手？”他突兀的问道。
她举起自己的手瞧了瞧，像是枯藤老树根，伸不直，弯不全，满手伤痕刻写辛酸泪。
“这个？手艺人的手哪能没死茧，如果遇到像你手这样细皮嫩肉的，那绝对是投机取巧的骗子。”
“也是。”白墨沉吟片刻，拿起桌上的黑色塑料袋起身告辞，“我就不待了，明天晚上再来。”
“客人慢去。”
老婆婆起身相送，等白墨的人影离开这条石板路，消失在马路的灯光中，老人双手拉过两扇木门，插上门栓锁上房门。
悉悉索索，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响声，像是在揉搓纸张。
摆放在大厅的棺材盖被从里推开，一只如女人的芊芊细手搭在棺材边沿，将身体撑住坐了起来。
细看之下，那洁白玉手的白如白纸一样，就连纹路质感都和店里的纸人相差不多，只是多涂上了一层染料，让她和正常人的肤色相似。
隐约间，所有的纸人都挪动了位置朝着棺材处俯首。
“何人何事？”女子声音回荡于空旷土房之中，伴随着问句，纸张摩擦声，揉碎声越发明显。
“纸君。”老人像棺材中的女人拱手俯身，“是一个来购买纸人的人类。”
她那枯木无肉的手抽出收到的百元大钞，用力一甩，绿色萤火无故自燃，火苗吞噬纸币烧出渺渺细烟，而纸币本身确实毫发无损。
被称为纸君的女子深深吸气，那缕细烟便被吸入口鼻之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在这之后，那纸质的身体更加趋近于人的真实，皮肤愈发红润，似有生人气流转。
老人将白墨的要求描述给棺中纸人，纸君听后沉默片刻，细手撵过一张白纸，涂满胭脂的红唇吹出一口青气，那白纸空中转个几圈，落地后已经成了模样。
竟是和壁纸图片上分毫不差，服装细节，人物表情，生动活泼宛若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