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理嘉
阳光极好的日子，势必会在地上形成棕榈树巨大的树影，形成像是家用鱼缸内摇曳着的水草，因流动而微微摇晃的形状。树影堆叠的空间内，一条手作珍珠项链以十块钱的价格出售出去，买走它的两个女生，皮肤上还沾着晶莹的海水，显然刚从沙滩回来。
线条交连而不断扩大的灰色区域，是在炎热的雾山夏季的白天，最适合摆摊的地方。当然，不仅限于白天。每年的旅游季，镇上的地摊和移动店铺会成群结队地在这里，从白天到黑夜，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售卖雾山的特产，通常是一些手工饰品和小吃，但是由于本地居民太过熟络，常常会变成老板们聚在一起玩乐打牌，只剩下无人看管的商品这种情况。
那两个买走珍珠项链的女生，在付了钱以后特意走到隔壁的地摊，将手机上的付款页面亮出来给老板看，虽然她们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她们要付钱的对象。但是很快，在一群男女老少之中，“好哟好哟，可以啦，谢谢惠顾。”一个极其温柔女人的声音。
“阿姨你根本没看吧。”其中一个女生说着，眼睛看了看那女人手上的牌，“哇。”
那是一对王炸和四个二。
女生们在嘈杂声中退出来，继续往前走去。
从这条“棕榈街市”一直延伸过去，是本地的一家店。夏至过后，来雾山的游客逐渐增多，大多必定会驻足那家店。那是一块非常不起眼的招牌，刻着非常直白的店名，四个字，雾山刨冰，简洁明了，没什么特别。
雾山镇-姜林街道-临海路-77号。店主是一个少年，白色短袖，黑色头发，汗巾搭在肩上。“炼奶红豆两份，扫码现金都可以，二维码贴在桌子上，谢谢。”桌椅是很多年前就使用的木头桌椅，角落贴着绿色贴纸，用现金的客人已经变少很多，“老板，扫过去咯。”
一声电子音落下之后，“老板，你多大啊，看样子不会是未成年吧？”泳衣外面套着宽大短袖衬衫的姐姐们，扁底拖鞋还沾着白色的细沙，“交女朋友了吗？”其中一个托着下巴，玩着自己的珍珠项链问。
少年老板把刨冰放在桌上，瓷碗和木头碰撞发出闷声，“啊？”显然吃了一惊，但还没来得及回答，反倒是后方，像是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样，后厨的白色布帘子咻地一下掀开半块，屋内传来一个厚实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没有呢！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是连初恋都没有，对吧，平海！”
“呃，这也不是什么……”平海有些伤脑筋地看着面前的人，“大不了的事情吧……”
紧接着又从相反的方向，店门口处，一声利落响亮的呐喊，“死平海！”
陶瓷勺子当啷跌入碗中，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少女，才十岁左右，肉眼可见地被吓了一跳，而后生气地转过去，“小勇啊！不要突然发出巨大的怪声！”
“哈，抱歉抱歉，”在阳光逆光下连头发丝都清晰可见，平海的好友跨进了店门，“但是，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啊，好歹我比你大这么多。”
女孩把勺子重新拿起来，舀了一勺果酱含进嘴巴里，“只是大四五六七岁而已，有什么关系，对吧，平海。”一边进食一边说话。
“耶绿，不要吃这么甜，会蛀牙哦。”平海说。
小勇的明黄色的短袖，正面印着街头涂鸦风格的字母，插画是一把左轮手枪，最后的A的像条蛇一样延伸到背后，很特殊的风格，像零零年代亮眼的非主流。那个字母忽而一转，背面的太阳神图案全然露出来，“净在这里把妹。”
“明明是我在把他吧。”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孩撑着下巴，发出有些不爽的声音。
“把妹什么的也……算了。不过我说，”平海盯着那一抹黄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是让你别穿这件衣服了吗。”
“不好看？我还蛮喜欢的。”小勇扯了扯自己的短袖。
帘子又是唰地一声拉开，后厨里的男人走来，发出一声赞叹，“喔！已经穿上了嘛！很好很好！”
“哟！平海的伯父！今天身体好吗？”
“劳你挂念，十分健康。”男人笑着把汗巾唰一下甩到肩膀上，“你和平海的身材和相近嘛，给平海做的他怎么也不愿意穿，你穿上倒是意外地合适。”然后看向平海，“虽然我还是做了两件就是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平海学着他也甩了一下汗巾，为难道，“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香菜的味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们两个的品味。”
面对着平海的少年，小勇搂上男人的肩膀，好似以一种兄弟的口吻说，“观水先生，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你没有礼貌啊，明明是伯父来着。”
“大概是遗传吧。”观水慈祥地微笑着，“我老弟这么大的时候也总以为自己是king of the world呢。”
一桌客人吃完要离开，“欢迎下次再来。”平海说完，无视正在对话的两人，走向刚离开的那桌客人的位置收拾。淋在刨冰碗内的吃剩的果酱还散发着甜味，一碗是草莓酱刨冰，另一碗是鲜奶，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
“但即使这样。”在平海看不见的背面，观水的手也搭上少年的肩膀，“小勇，你还是很喜欢他吧。”
观水的另一只手在胸口处的围裙上拍了拍，笑着，“对吧？”
两人目光里是平海把两个碗叠起来，走进后厨里。
“哈，是吗？”小勇仿佛在说“你开什么玩笑”一样，摆出了奇怪的表情，“我怎么不知道。”
照进店内的阳光形成的斜角逐渐变大，冰块碎裂的响声像失序的音符，帘子第三次被拉开，“喂，别说闲话了，快来帮忙。”
那是从后厨里面传出来的平海的声音。
雾山镇-姜林街道-临海路-67号。一块崭新的蓝色金属门牌，与之匹配的是一间也完全崭新的屋子，甚至木材都还散发着干燥的好闻气味。“回来的路上到超市里买一些调料回来吧，盐和酱油什么的，可以吗，小理？”
“好的，除了这些还需要别的什么吗？”理嘉一边披上长袖的薄外套一边回答母亲。
“不用了呢，其他的东西，明天让你爸爸开车去买就好。”
钥匙被理嘉塞进了衣服的口袋里，这是一件透气性极好的长袖外套，在夏天穿也不会太热，大部分人去海边时喜欢穿它用来防晒，理嘉穿着浅绿色的吊带裙，外套完全遮住了她的手臂。
“我出门了。”
完全炎热的，把人烤焦的，夏季。理嘉的视觉被耀目的日光侵略，眼前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晕，她的耳朵后面开始出汗，很快就顺着脖子流向了背部，正午的街道没有任何阴影，黑发被阳光照射成栗色，好像染过的样子，但实际上她的头发脆弱的根本不能做造型。
“忘记带帽子了。”刺耳的蝉鸣向她脆弱的耳膜冲击过来，她走过电线杆，这样自言自语道。
理嘉的目的地是同在临海路的一家刨冰店。
那家店从她初中时候就很出名，出名的程度让人没办法把它朴素的店面联系到一起，极简的原木桌椅，听说是从家具厂批发来的二手货。在理嘉的记忆里，理慧非常喜欢吃那里的招牌，红豆炼奶味道，有段时间，理慧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那里。
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么好吃？
雾山刨冰的店主，现在，是一个和理嘉年纪一样大的少年，名字叫做林平海。两年前理慧去世以后，雾山刨冰的平海经常会去理慧的墓地探望。“还记得吗？初中的时候，和理慧一起认识的那个男孩子？他的父亲就埋在理慧的旁边。”昨夜，母亲一边帮她吹头发一边这样说。
“稍微。”理嘉只能看见隐约的记忆轮廓，理慧离开后两年时间里，她对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这件事情，逐渐平静地接受了。
“他的爸爸去世了吗？”理嘉以为自己又忘记了。
“是呢，听说是在出镇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雾山了，小理不知道这件事很正常哦，妈妈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
那是雾山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交通意外事件，大雨天的雾山出镇口处，由雷电劈倒的沉重树干，直直地贯穿了面包车的前挡风玻璃。
理嘉从上坡路走下来，已经看见雾山刨冰的招牌，大约五百米左右，店里坐在最靠近店门的小孩，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咬着勺子，桌子下面是碰不到地板的两只脚，和脚上的草编拖鞋在摇晃，跟辛苦的记忆不一样，她的视力简直像上帝的怪力。
林，平海。理嘉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开始努力回忆所有见过的脸庞，她一边进行这样对她来说有些艰难的搜索，一边慢慢的往五百米的目的地走去。记忆是残缺的，也异常混乱，理嘉的思绪飘到奇怪的角落，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理慧到雾山刨冰去，她坐在厚实的木椅上，视觉里是有她两只手那么大的瓷碗，从底部伸出裂纹。
然后她的脑袋突然被打中。
那块被击中的头皮迅速疼痛起来，理嘉摸着后脑勺转过身去，以为是小孩子们的恶作剧，但是她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一个物体，木塞一样的大小，闪着银色的光辉，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后脑勺。“这是......”理嘉把它捡了起来。
“标本吗？”镇上常有人用树脂做各种标本，理嘉把它对准了光线，不透明，但是好像吸收了阳光一样变成金色，“好漂亮。”她又自言自语。
左边传来一声呼唤，“姜林家的......姐姐？”
理嘉的注意力被这个声音吸引过去，那是两个高度差房屋中间的巷子，正午时间的阴凉处，理嘉眯了眯眼睛，光暗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她有一瞬的不舒适。
“理嘉，是理嘉对吧！”饱含欣喜的声音。
小巷子里，一位身材微胖的妇人一手提着红色塑料袋，一手还搭在门把上，显然是刚出门丢垃圾。看清了那张脸以后，妇人一脸惊喜地从巷子里走出来，“真的是理嘉，从外面回来了吗？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理嘉盯着她，表情像做一道中等难度的习题，她思考片刻，尝试道：“嗯......便利店的，”又迅速咽回去，“不是......”
“超市的，超市的老板娘！”理嘉的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是哦，理嘉。”老板娘笑着说，“真是辛苦了呢。”
“太好了。”理嘉松了口气，“把我认成理慧了吗？刚才，叫我的名字的时候。”
“是啊，恍惚了一下。”老板娘认真地看着理嘉的脸，“你们姐妹俩明明不是双胞胎，但是长得真的很像呢。”
“很多人这么说。”
“要去哪里？”
理嘉往路的前面指，“那里。妈妈说那家人的儿子常去看理慧，为了感谢他要把他叫到家里吃饭。”
“平海吗？”老板娘向雾山刨冰的招牌看去，“确实呢，理慧从前经常到他家店里去的吧？我想想，常是周末的时间，打扫卫生的时候，会在阳台上看见她。”
理嘉安静地听着，这段叙述的主角，与她记忆里的重合，“蹦蹦跳跳的，像小狗一样总是充满活力，叫人的时候就像是拿着喇叭一样大声，连大人都在夏天累恹恹的时候，她一直都是亮着圆圆的眼睛喊着，‘喂！打起精神来！天气这么好！’这种像电影里一样的话。”
空气静悄悄地流动着。
“小理！打起精神来啊！”好像幻听到这样一句话。
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湿润起来。
理嘉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微笑着说，“是啊，就像魔法一样，听了以后好像真的会精神不少呢。”
“好啦！”老板娘拍了拍理嘉的肩膀，“快去吧，马上就要过饭点了！”
门口的钉子上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下一刻被翻了过去，午休时间。
平海站在门槛上，不远处的环海道传来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声音，摩托车巨大的机动轰鸣，他走出店门口，太阳光无比自然地刺穿他的皮肤，没有任何痛觉，只是在他的身体里，灼热感像子弹一样轻易地，无声地，爆炸。
好热。快要四十度了。
怎么会有人喜欢夏天，他尽力地往太阳的地方看去，因为身体的保护反应，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然而那炙烈的光线还是钻得他眼皮子发酸。在这样神经病的高温里还要打起精神来，真是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的说法。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平海低下头，地板上幻化出奇怪的形状，整个世界像钻石一样闪着棱形的光芒，受不了了，再晒一分钟可能就会死掉，他揉了揉眼睛，只是短短地看了几秒钟眼睛就痛得不行，于是转身想要回到店里，走了两步路，看见小勇站在门框那里。
“你在发什么呆啊？”这样被问着。
“消毒。”平海说。
小勇皱起眉头，嘴角上扬，那是一个很不屑的笑容，“哈？你有病吗？”
“完蛋了，伯父，他好像热傻了。”
观水坐在小板凳上用汗巾擦着头，用不可质疑的认真语气回复小勇，“准确来说，是杀菌。”
“你们......”小勇干笑了一声，“真是一家人呢。”
平海进入阴影处，店里就剩下两桌客人了，一桌是穿着泳装的两个大姐姐，另一桌是——“耶绿，就算不想写作业，你吃得也有点太久了吧。”化了一半的刨冰只剩一个尖尖的头部还立在碗里，耶绿刚刚舀完果酱的手滞在空中，只停留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去。
“不要假装听不到啊。”平海走过去，“语文也好，数学也好，从放假开始，不管是擅长的还是不擅长的一个都没写吧，这样下去又会在开学前两天没好觉睡了。”
耶绿发出了类似哀嚎一样的叫声，“啊，知道了，知道了，不要一直说啦。”
“喂，平海，”突如其来的郑重声调，小勇看着远处，发现了什么，“那个人，不会是......”
听见他这么说，平海又转回身去。在那无处遮蔽的阳光下，从居民道上走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会是......”小勇好像中了计算机病毒般重复道。
“谁？”耶绿半个身体爬上桌子，从平海身后探出头来，“平海你靠边一点去，我看不到啊。”
从远处渐行渐近的那副身体，手腕上戴着细细的红绳，平海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双眼睁大了，“喂，平海，真的是她啊，你看见没啊。”耳边是小勇也完全像吃了一惊的语气。
然后从脑海的最深处，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日期，相似的场景，同样炎热的夏季，就连那条红绳都一模一样的，缓慢走来的那个人，就这样重合了。
平海陷入到强烈的既视感里，他的双脚陷在柔软的沙粒中，海水轻易地没过他的脚踝，“喂，平海，真的是她啊，你看见没啊。”小勇用力地撞了撞他的胳膊。
“好痛！”平海的身体往回缩了一下，紧接着又低下头，耳朵已经红了起来，“看见了啊，当然看见了，这么大一个活人。”
浪潮一波又一波温柔地凑近。“小理！”清澈而有活力的，那是理慧的声音，“小理啊，你走得也太慢了啊，快点，跑起来！”在平海的旁边，理慧喊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被唤作小理的女孩子慢慢跑起来。
舒适愉悦的海浪声，那是平海内心最喜欢，最喜欢的一个夏季。
“这一次要好好跟姐姐说上话啊！”理慧的短发被风吹起来，刘海完全掀开，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和太阳一样灿烂的眼睛。
“我知道了......别！”话尾突然被理慧往前一推，“别推我啊。”
“姜林，你要推就要——”小勇笑着露出两排牙齿，往前一步，双手贴上平海的后背，“推远一点！”
借着推力又往前了两三步，平海站定的时候，那女孩已经来到了面前。不善于交际的，有些害羞的，那女孩因为刚刚的小跑还微微喘着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明明和理慧一模一样，他却能一下子辨认出来的，属于姜林理嘉的眼睛。
雾山刨冰那块招牌下面，理嘉已经走到屋檐下。
“小理。”耶绿从凳子上下来，从刚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看清了那个人以后，短短两秒钟内迅速转变成喜悦的神色，然后笑着喊道，“是小理啊，小理回来了！”
在屋檐下一明一暗的交界线上，小勇往前一步，嘴巴张开道，“是真人啊，姜林理嘉。”
理嘉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左右手各自捏着衣袖，“嗯......那个......”
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样，理嘉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耶绿，小勇，还有，平海。”随着话语一起展现的理嘉的微笑，就和那个夏天一模一样。
“我回来了。”理嘉说。
平海感到一阵温和的风吹到他的耳边，“这次一定要和姐姐说上话哦。”像是从天堂传来的加密电码，在理嘉惊愕的表情中，他流下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