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微凉，天边的初光悠长，刚从地平线上爬起。
几束散落的霞光，扑到渐浅的迷雾层上，大地均匀地经过渲染，涂抹成了朝红色。
每逢初秋，赫米镇的泥草地上早就开始混揉着落叶的芳香了。丝丝缕缕的秋风从田垛中过境，吹动着初来乍到少年的心波。
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身边最近亲近的也只有那位天生失语的父亲。那个男人，连表情都少有挤出，少年更不能猜出他的心思。作为学徒，他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助手工作。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视野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发光的微弱点点，像萤火虫一样，陪在他身旁，来回飘动。那些会飞的发光小生命，振翅得可快了，直引着少年朝树林中成堆落叶更多的地方去。
少年想捡起树叶，好看的东西他向来都有收集的癖好。于是某一日，他又来到那片树林，想按住其中心觉最漂亮完整的一片时——
“哇，你也喜欢这片吗？”
一只温暖的小手搭到他的手背上。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安德莉娅，你慢些跑啦！”身后还跟着跑来一个小男生。看起来，这两人都同自己年龄相仿，最多也就九岁左右。
“嗯，我喜欢……”少年见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支支吾吾地说。
“可是我先看到的喔。”她鼓起嘴来，似是不想让手。
“哦。”少年胆怯缩回手。他非常不习惯应对陌生人。
那名跑来的男生，打量了下两人的面孔便得知发生过了什么。
“安德莉娅，这样……”他凑到女孩耳语。
“我叫安德莉娅，他是艾维斯。你叫什么名字？”忽然，她大声做起自我介绍来。
“卢，卢克。”少年受惊，答了一句，后又觉得少点什么：“卢克·沃森。你们好……我是最近刚来的。”
“那好耶！卢克，要不要加入我的探险团一起玩呀？”她友好地伸出小胳膊，脸上笑颜如花。
还没待灰发的少年思考要怎么回答，只听得一阵快速的风声从上呼啸而过，干橘色，金黄色，淡青色的树叶满满一摞从天哗啦啦地降下来，铺满了卢克的视野，几只漂亮的半叶还落在了他灰茸茸的头顶上。迎进鼻腔的空气都多了分自然的气息。
安德莉娅撒叶子的手滞留在半空。她咧开大大的嘴角，嘿嘿一笑：“见面礼，都送给你啦！”
其中不乏刚才两人欲要争抢的宝贝树叶。
“这，这么多，好好看……”卢克很快被这一堆淹没他半个身子的树叶吸引住了。各色各样，大小不一，肯定是从各地，各个时间段收集了很长时间的，具有珍贵的价值。
“这是银杏叶，这是枫叶，还有这是梧桐叶。”艾维斯蹲下身子，与卢克平视。他也友好地向对方伸出手，浅浅微笑说：“收下，就代表我们是好朋友了哦。”
不知为何，那微笑似乎有不可思议的迷人魅力一般，看得卢克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憋不出话，红了半张脸。
“嗯。”他羞涩地低下脑袋，搭住了两人的手。“谢谢你们。”他小声的喃喃道，脸上浮现出开心的笑来。
“哈哈，那跟我们一起去汀格里玩吧！”安德莉娅轻松拽起卢克，顾不上跌撞就跑向前方。
“啊。”卢克被这番热情带动了，碧绿的眸子清澈发亮。
“你们两个慢一点跑——”
“嘿嘿，再晚一会，会被诗琳达姐姐说教的……”
清凉的风柔柔地吹着，少年的心伴随身上兴奋的血正高昂地跳动着。他在新镇子的第一天，意识到没有人，包括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世的第一天，他交到了两个朋友。
过往，都是些令人怀念的美好回忆啊。
仍旧是藏书室。
像是经过了几个世纪漫长的时间，风场终于停止舞动了，紧接着，强撑着精神的艾维斯与安德莉娅连忙助安斯艾尔一把，把时魇通通消灭殆尽。
“埃德温！埃德温！埃……嗯？”
安德莉娅心忧地忙跑过去，目光投向从空缓缓而降的伊恩。他牢稳地抱着昏迷状态的少年，眼神还是照样空洞无物。
“安斯艾尔……创造你的人名为『安斯卡』……我记得是个天才术士吧。”
“哈哈，当然？”安斯艾尔本以为这是给他吹个牛皮的机会，然而——
“那么，知识肯定得到传授的你……能否判决……一个罪之子签订两个灵魂是正确还是错误行为呢？”
“哈，小事一……不对，等等，你说什么？”
“两个灵魂？你搞什么！”
“艾维斯……”安德莉娅早就蹲坐在地，也像机械一般扭过头来，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向艾维斯。
艾维斯下意识咽了口唾液，打算好好平复心情。“不必多讲，我看到了。”
“怎么会这样？”安德莉娅茫然看向已然变大身形的伊恩怀抱中的少年。
不是埃德温姐弟三个一样耀眼的西柚发色的短毛，是熟悉的灰色及肩披散的，那头发质干枯的碎发。
那张因痛苦而僵住，熟悉的面孔。
卢克·沃森。
还有他手腕上那条绿色晃眼的丝带。真的是……旧校区的回忆骤时令人涌上心头。
仿佛有人朝在场两个人类少年少女胸口闷闷打了一拳一样，钝痛得要命。
安斯艾尔见几人情况都不太对，只得做个和稀泥的打圆场：“好了好了，刚才战斗的和签契约的都很累吧？我们先上去休息，如何？”
“嗯。”听到这提议，艾维斯头也不回地快步折返了。所幸走廊上被风吹刮造成的损失不多，楼梯还能好好走。
“艾维斯！”安德莉娅一把拽过伊恩，连忙跟着跑上去。
当躺在自家卧室床上的少年醒来的时候，就直冲感到一股凉意。
“安斯艾尔……呜呜呜……我错了……”伊恩恢复了最初的身形，神智也被某人的水元素一泼泼清醒了，躲到座椅上两手抱住头呜哇大哭。
安斯艾尔不知哪里拾来的拐杖，一手气愤地叉腰，指着对方鼻子，一直叽里呱啦地语速飞快，像是在说些责骂的话。
“安德莉娅？”埃德温，不，该说是卢克从床上坐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嗯？”安德莉娅一看就在生着闷气，斜眼微微瞪着他。
“那个，艾维斯呢？”他觉得眼下的处境尴尬极了。
“刚才就出去了，表情不太对劲。”安斯艾尔闻声扭过头，然后转回去，又开始拿拐杖狠敲着椅子扶手大声冲伊恩说教。
“我去找他！”卢克急冲冲下了床，却被安德莉娅一手臂拦住。
“请记得好好解释哦。”她沉着脸说道，随后放下了手。
卢克嗫嚅了些不明所以的话。最后，憋到嘴边终究只酿成了一句。
“抱歉。”
他不敢再看安德莉娅的脸，慌慌忙忙地跑出去了，连鞋子都套反了。
艾维斯就站在离门口不远处，一抹晃眼的栗红色挡住他的脸，夜幕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没等卢克完全靠近，他倒先淡淡地开口了：“我需要没有牙齿的鲨鱼头，一杯不用葡萄酿制的红酒。”
“还要青蛙的乳汁，和母狮产的卵。”
卢克娴熟地回答道。
“我要你不用锅铲，做出天下最美味的午餐。”
艾维斯循声抬头。“呵，看来确实是。”
“我记性再不好，也不可能忘掉暗号。”卢克叹了口气，准备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艾维斯转身欲背手离去。
“之前是我失礼，不该针对你。”
他的话明显沾染上了自责的意味，不过很少。
“怎么能怪你！是我，我没有告诉你真相才对！”卢克更急了。
“所以你到现在才肯说吗！”艾维斯“啪”一转头，话语中蕴着怒气，吓了卢克微微一怔，继续质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很长时间了……”对方说话底气愈发不足。
艾维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是朋友对吧？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事是非要隐瞒的吗？”
“这是误会。我也是不久前才真正接触这些东西，并非真心不想告诉你和安德莉娅！”
“和优琪一样？怎么，怕我们担心？还是接受不了？”
“精神系『灵魂叠纸』，那是作为‘埃德温’的我，大姐莉迪雅的溯能！她在很小的时候失误把溯能施到我身上了！”卢克忙大声解释道：“所以，我的身体才有了‘卢克’，第二个灵魂。”
“你……说什么？”艾维斯当头一愣。“‘卢克’是后来才，诞生的？一体两魂，是能真正存在的？”
“‘埃德温’是我原本的人格，‘卢克’是被溯能激起的第二人格，”卢克攥紧了衣角，紧张地说，“两个灵魂可以来回切换，连记忆都是共享的。除非作为‘埃德温’的我单方向封闭了记忆……”
“那我们遇到的你……”
“嗯，后来，大姐的溯能被教会判定属于禁术，需要严加看管。为了不再有人受伤，父亲把我送到赫米镇，还用魔法删掉了‘埃德温’幼时的记忆。”
“从那之后，我一直长时间内，以普通人类‘卢克’活着。直到最近，‘埃德温’才醒过来，占据了身体的主要意识。”
“父亲？”
“当然不是一个。”卢克歉意地笑笑：“巧合了，‘埃德温’确实对我进行了记忆封锁，导致我长久以来一点不清楚魔法的事情。离开汀格里的那天，见到了莉迪雅姐姐，她……告诉我了全部。”
“作为‘卢克’，长相是魔法给的，所谓的宝石匠父亲，也只是个用魔法捏造的哑巴纸人罢了。”他苦笑一声：“觉得可笑的话，可以不用憋着。”
“不。”艾维斯神情复杂。“我们认识的好友，是真正的‘卢克’对吗？”
“对。当然，‘埃德温’也早就认识你们了。现在你们应该也认识他了吧？”
“嗯。”
“他是个很好的人。”卢克羞涩地将手别在身后：“偶尔，当‘我’醒来，房间的小桌子上总有几颗城市里才卖的夹心糖果。”
“至于艾维斯你呀，猜对了呢。我有时，也会有想占据这副身体的时候，思考要不要早一点，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可是，我还是怕了，怕你们会因此而讨厌我，会害怕我。”
“我最珍惜你们了。所以，如果能一直隐瞒真相就可以让你们……咳。”
要是失去了，岂不是一辈子都再也得不到，再也见不到了。
终于，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落，眼睫处通通湿了一大片。他嘴里仍稀里糊涂地哽咽着说些什么。
“唔。”
身前身后都传来温暖，发酸的鼻尖呛着，但仍然闻到了女孩子的气息。
此时的他被两个人牢牢地拥抱着，心脏与心脏之间似乎都已联通。只需往后一瞧，便发现安斯艾尔拉着伊恩竟也走了过来。
“唐纳，艾维斯。”卢克边回抱边喃喃说：“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
“这种时候，还加什么敬语呢。”安德莉娅闷闷的说话声从背后响起。
“真是的，果然从一开始就觉得，卢克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就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啊。”安德莉娅露出了难过的神情：“我们肯定会帮你一起解决难题的呀。”
“对……”卢克捏紧了自己的手指，“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安德莉娅，对不起，艾维斯！”
“一直承担着这些，太辛苦了。下次若还有这种事，请不要再自己一个人了。”
“呜……我再也不会了……”
良久。
艾维斯慢慢便消下气来，轻声安慰着依然哭泣不止的同伴。
